良久,最后一声尾音也消散了。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动。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静止了，全世界像是只剩下了舞台上的一束光,光照里闪亮耀眼的手掌，和手掌后隐在暗影里的人。

没有人鼓掌。

训练生们在这一刻感到了茫然,陆悠悠的舞跳完了，过程中很嗨,结尾很震撼，她们能感觉到自己的情绪跟着一起激荡，可是……这是舞蹈吗？一支舞，还能这样跳的吗？回过头去想想，她们这么多年培训，教过的东西在这支舞蹈中一点儿也没有得到体现,反而,跪地、抖臂、快速换脚跳动、蜷缩身体把不完美的一面展示……太多的动作，是她们在整个受教育的过程中完全没有接触过的,甚至在整个首都星的各大舞蹈表演场合中，都是从来没有见到过的。

陆悠悠是在跳舞吗？还是……只是单纯地在发泄自己的情绪？她知道自己肯定赢不了慕容琪了,所以，干脆胡跳一气,表达自己的不满？

哒——

光束暗了。

哒——

追光亮起,没有落在陆悠悠的身上,而是照向了侧台的位置。那里，桑蕙携着慕容琪的手，端庄大方地款款步出。

和她们两个的光鲜亮丽相比,暗影里自己一点点起身的陆悠悠,就像是一个只有在边缘星才有可能看到的乞丐,在受尽冷落之后，只能自己倔强地爬起来，自己倔强地疗愈。

桑蕙缓缓踱步。她知道这一刻自己是焦点，也知道，自己越慢，陆悠悠在那边就越尴尬和痛苦——陆悠悠的这支舞，她看懂了，虽然她不是专业的舞者，但这么多年从事这份工作，她有专业的鉴赏力，她从这支舞蹈里看到了“挣脱束缚”的呐喊和决心。

这是在向她宣战呢。

就是可惜了，陆悠悠想错了，她这样的表现形式，太过于另类，注定不会为主流所接受。一支不能称之为舞蹈的“舞”，参加了一场舞蹈的pk……结局就会是注定的。

既然已经决定打压了，那也不在乎再把她压得低一些。桑蕙微笑着，展露着自己的优势，缓缓地，一点一点走到陆悠悠的跟前。她没有和陆悠悠打招呼，而是拍了拍慕容琪挂在她手臂上的手。一边是亲昵，一边是忽视，她很清楚自己肢体语言的力量，现在，台下的所有人，都会不自觉地受到她的引导，在潜意识里把陆悠悠再看低一分。

台下，果然开始窃窃：

“慕容琪出来了，看起来，还是慕容琪靠谱得多。”

“说的是。陆悠悠刚刚跳的什么呀，怎么配得上我们这支舞！”

“是啊，陆悠悠没有一个动作跳对的，怎么也好意思在那上面一直跳，跳到曲终的。”

桑蕙淡然等待，候着场下这第一波的议论声渐渐小下去，才马后炮一样地按了按手：“大家安静。”说完了，她像是才想起陆悠悠一样，侧头往她看了一眼，淡淡道：“谢谢陆悠悠刚刚精彩的表演。”

“笑死了，桑姐的表情，一点儿也不像是觉得陆悠悠刚刚的表演‘精彩’。”

“只是客套话而已，不然呢？要桑姐怎么说？说，来人，给我把这丢人现眼的叉下去？”

“噗——”

“陆悠悠也是我们的训练生，既然，她把这支舞蹈向大家呈现出来了——”桑蕙停顿了一下，像是很不情愿一样的，勉为其难地向导师席示意了一下，“几位，还是麻烦对这一段表演点评一下。”她掌握着节奏停顿了一下，补充：“悠悠年纪还小，请各位还是以正面引导为佳。”

“噗，桑姐在打预防针，是怕导师舌呢。”

“看三号席的那位，听说这支舞是他编的，他从陆悠悠开始跳第一步就黑脸，一直黑到现在。桑姐要不说这句话，我估计他会逮着陆悠悠好一顿猛骂。”

“哎哟，点评什么呀，干脆直接打分算了，陆悠悠站在那上面，我都替她尴尬。”

议论声终究是没有话筒音强大，“嗒”的一下，第一位导师开麦了。

第一位导师比较客气，上来先找优点：“首先，我要肯定一下陆悠悠同学的舞蹈功底。可以看到，她的基础非常地扎实，这是我们长期培训训练的成果。不过——”他话锋一转：“就这支舞来说，我很难给出评价，因为，陆悠悠同学，你完全没有跳对任何一个动作。”

接下去是第二位导师。

她也比较柔和：“首先，我也要肯定一下，陆悠悠同学的临场应变能力还是很强的。但是——”她也是一样的套路：“我和前一位导师的意见一致，就此次考核来说，我认为，陆悠悠同学没有能够完成这支考核舞蹈。”

话筒的绿灯又亮到了第三席。

席上导师没说话，捡起自己面前的名册，狠狠地撕下了一页，团一团，“啪”地一下扔到了前面的地上。

舞台后的背景幕上，现在打出的是导师席的画面，他这一张纸一扔，现实里是扔向陆悠悠，屏幕里，看起来就像是扔向所有观看的人。坐席区里的训练生发出一阵小声的惊呼，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这位导师的愤怒，所有人也都心有余悸地暗暗庆幸——还好，这张纸不是冲着我来的。不然，这就是妥妥地直接扇脸了啊！

和台下训练生们的惊恐不一样，台上陆悠悠安安静静地站着，没有表情，没有反应，没有觉得羞愧，也没有觉得受到了打击。

桑蕙皱了皱眉。

她举起话筒，添了一把火：“这位导师，您还没有点评呢。”

“还需要点评吗？”第三位导师怒指地下的纸团，“上面是她的名字！这是我的态度，我觉得，我已经表达得很明确了！”

“好的，好的。”桑蕙像是现在才弄明白一样，不好意思地点头，“我们确实是明了了。那么，接下来，有请最后一位，林文玉大师，指点一下。”

林文玉没说话，低下头，在自己的评分板上画了些什么，然后，手一举，把评分板朝向了镜头。

大屏幕上一个特写，停在了她的评分板上。

训练生区域一片哗然：

“零分？”

“直接给的是零分？”

“这……这也太夸张了吧？一点面子也不给啊？”

大屏幕上分出了画中画，导播显然也很震惊，摄像头控制不稳，晃了好几下，才对准了舞台上陆悠悠的脸。

陆悠悠放大了的脸和评分板上阿拉伯数字的“零”，并排在巨幕之上。她的脸和她跳完整支舞蹈的时候一样，面无表情，只是这种面无表情里，看不出僵硬和对抗，反而好像隐隐的，有种坦然、有种淡定。

台下的林文玉看着她，“夺”，敲了一下自己的话筒。

环境里叽叽喳喳的杂乱声渐渐安静。

林文玉开口，问台上的陆悠悠：“知道为什么给你这个分数吗？”

陆悠悠想了想，这个思考的动作也在大屏幕上显现了出来，几秒后，她回答：“我觉得，这是针对这次考核的。”

“这不是废话吗？”

“本来就是给她考核打的分啊。”

细语碎碎，陆悠悠没有理睬，她看向了台下的林文玉。大屏幕上，她的视线变换，整张脸上的表情淡然，不卑不亢，完全不像是在面对一个给了她零分的人。“我猜。”她继续，“这个分数是给我、给我带着考生身份的、针对今天这次月度考核的评分。”停顿了一下，她又说：“因为，这是一场命题考试，而我，没有应题。”

“很好。”林文玉点了点头。

她收回评分板，再次垂目，往那块板上面写了些什么，然后，再一次地举了起来。

大屏幕上，“0”的后面，打上了一个斜杠，斜杠后面，同样的阿拉伯数字，写是是个大大的——99！

99？

99……分？

所有人都震惊了。

训练生群体连该小声说话都忘了，一时间四面八方都是声音：

“不是吧？什么情况？”“99哎，真的是分数吗？这个接近满分了啊。”“不可能吧？刚刚慕容琪才得了80分！陆悠悠比慕容琪高那么多？”

导师席上，三位常驻导师面面相觑。舞台之上，桑蕙的笑容冻住了，慕容琪呆愣愣的，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要说没有一丝变化的，似乎只有陆悠悠。

大屏幕上，陆悠悠还是刚刚正视林文玉、回答问题的样子，她的目光停留在林文玉的身上；林文玉也一如之前，在举起了评分板之后，再一次回视了她。两个人好像都回到了“99”分还没有举起之前的样子，好像都和之前没有什么变化。但陆悠悠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比如，林文玉看她的目光，就不一样了——

她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毫不掩饰的赞赏。这还是整场考核到现在，她第一次看到这位传说中的大拿流露出私人感情。

继流露私人感情之后，这位大拿也没有像之前那样，让她来猜测，而是自己把评分的理由说了出来：“这分数，是给你这个人，给你刚刚表现的这支舞蹈的。”大拿举笔指在了“99”的数字上，再一次明确：“这是九十九分，是我的评价。”

质疑的声音没了，全场渐渐安静下来。

林文玉缓缓地，说道：“我知道，很多人对这个分数心存疑虑。我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

所有人都安静等待。

“陆悠悠训练生表演的这支舞蹈，和我们的常规审美有出入。但是评判一支舞，不是看它是不是符合流行、是不是为大众普遍接受，我们应该看的，是它的美感、是它是否在舞者和观众之间建立起了审美的桥梁。学术一点说，是它三个要素的完成。我的评判标准，就是基于这三个要素。”林文玉说到这里，停了一下，“舞蹈三要素：舞蹈表情、舞蹈节奏、舞蹈构图。三要素里的节奏，我想大家已经感受到了。”【注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