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今日一走，”秦基业说，“明日金先生的丑事众人皆知了。金先生没见过禁军在马嵬坡清算杨国忠杨贵妃，没见过安禄山在长安城处斩杨党分子和与杨党分子有关联的妃主王孙，总该听说过吧？金先生乐意让广陵地界上的人都知道你也是杨党，与杨国忠做过这么多年的秘密买卖，用他的投资说获赢利买上告下，打通了上至宫廷帝王下至官署胥吏所有人？”

“没用，”金乃惜不动如山说，“秦师傅不是拼出今上面皮了？既然如此，就该知道鄙人鄙店如今借钱给今上平定安史贼兵呢！”

“后台够硬，”秦基业说，“不过若是金先生真这么喧嚷出去，天下人信不信且不去管它，要管的是今上承认不承认跟金先生有过这样的秘密。”

金乃惜给他说得坐不住了，不禁抖索着手说：“是的，跟杨国忠做秘密生意是死罪，跟今上做隐秘买卖不为今上承认也是死罪，看来鄙人只好听从秦先生讹诈了。”

秦基业说：“不是说好是借款？”

“呵呵，借款！”金乃惜摇头讥讽说。

秦基业起身看了看回回教宣礼塔似的瞭望台，徐徐说：

“这借款与金先生说定了：若是秦某人还不出，金先生最好把这事儿给忘了；若是秦某人今后有所收益，一定如数奉还，并酌情添加一定的滚息。”

金乃惜叹息说：“这个不必多说了，毕竟是以后的事儿了。在下是买卖人，又是波斯胡，最最看重的是当下的损益，并非将来的。是啊，将来太虚幻了。现在回头看，假设你我都站在开元顶峰期，你跟所有人一样鹦鹉学舌，对我说：以后会好的，我有赢利就加倍还你的钱，这是无疑的，因圣人只会越来越圣明，大唐只会越来越繁盛。这我当然相信，可现在的现在，连作孽的天宝末年都过去了，天轮嘎嘎开到至德年了！”

秦基业为他的论说所动，摇着头，但随即又点着头。

“好了，秦先生拿东西走人吧。但没下回了，秦先生好生保管好相同的宝物。不瞒秦先生说，当年本人起家所有的本金只有现在给你的一半。”

金乃惜带秦基业下到开口寻常里头甚深又有机关的地窖，在滴答的渗水中支取所谓的“借款”。真如秦基业说要求的，数量还是十二颗，但品质绝对上上乘，还是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难怪金乃惜一颗颗从特制的金盒里取出，腿脚颤动，嘴唇哆嗦，说：

“这个是第一颗，叫玄黄，形状如大臣朝见天子用的笏板，长八寸，有孔。这是玉鸡，所谓的毛白玉，是第二颗。第三颗叫谷璧，乃这个世上最白的白玉也，大小如粟粒，无雕镌之迹，听说身为帝王者得到这个东西，则所在国五谷丰熟。这第四颗叫西王母白环。这叫碧色宝，是第五颗。六曰如意宝珠，大如鸡卵。七叫红靺鞨，大如巨栗。八曰琅玕珠，体量超过一般的同类品种。这是第九，叫玉玦，形如玉环，四分缺一。十叫玉印，大如半手，你看其上的纹理理如鹿形，仿佛给仙人用牙齿入咬在这印里头。十一叫皇后采桑钩，细如箸，屈其末，就是说，末端是卷曲的，仿佛一只狗子卷着尾巴。这是最末一颗，十二，叫雷公石，斧形，上头无孔。”

说一样，给一样，东西都到了秦基业手中，金乃惜大哭起来，抽抽搭搭的，很是伤心，又说：

“都是上好的东西，给了就没了，不信秦师傅把诸样宝贝置之太阳光之下，若不是白气连天，你回来杀了我的头！”

秦基业好奇，问那波斯胡是怎么跟当今圣人做起生意来的。金乃惜说这个简单：当年既然杨国忠跟他合伙做生意，以赢得买上告下一路飞黄腾达的资本，则身为太子但处境始终不妙的今上也需要大笔钱财用以打通种种关节，具体说，用以叫说他坏话的小人闭嘴，同时用大笔盈余，私下培植精心挑选出来的忠臣死士。

“听最新来自长安太子宫的人说，去岁撤离长安途中，正是那些忠臣死士策动太子及时弃掷太上皇，北上灵武登基称帝，开辟东进南下的中兴大业。”金乃惜说。

秦基业沉吟半晌，忽然明白今天这么来支取所谓的借款，自己和少年已处在极大的危险中：一是大不敬地拼出今上的圣容，二是用威胁告密的手段硬性支取相当数量的钱财，等于侵蚀了今上放在金乃惜这里的盈余。为此，他一面保持从容，一面坦率问那波斯胡自己是否能安全走出这家店铺。金乃惜问他自家怎么看待出去出不去这个棘手问题的。秦基业说：

“出得去，不然金先生不会给在下借款。”

那波斯胡说：“换了从前，鄙店四周都是隐藏的死士，先生进来敲诈，虽然能安全带着钱财出去，但随即就在广陵城的某处身死钱走。”

“现在不同了，”秦基业说，“太子变天子了，盛世变乱世了，后方变前方了，金先生变孤家寡人了。”

话虽这么说，但上去之后，他坚持为金乃惜写了借据，暂定两年连本带息全部还清，滚息暂定三分二。

但金乃惜予以撕毁，说这东西没用，若秦基业是个实诚之人，这东西有没有都一样，并说说出理由来：

“而且大唐太大了，你赖账，叫我哪儿去追你的款”。

见到等得心焦的翻雨，秦基业垂头说：“今日我看见自家像个抢劫清白人家的歹徒，就像一路走来时遇见和杀过的贼兵逃兵强人似的！”

翻雨没说别的废话，只顾问他道：“大哥信不信金乃惜发财与杨国忠的暗中打点有关？”

对于这个，秦基业当然坚信不疑，于是点了头。点过头，他又加了一句：

“毕竟写了借据，虽然那波斯胡撕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