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竹不仅不起来,反而像瘫了似的,整个身体都趴在书桌上,半张脸也紧紧贴着书桌,“我不去。反正不是我。”
见过没出息的就没见过这么没出息的,张承天一阵无语,拍了下他肩膀,“一个进士而已,你第一次参加乡试,举人都中了,还能被进士难倒你还这么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走,别怂”
公孙竹抬头看着他,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通,学着张承天的样子,背着手,“啧啧啧”。
张承天被他看得发毛,“你怎么了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公孙竹收回视线,“没想到啊,你居然也会夸人。真难得。”
张承天别别扭扭道,“夸人有什么难的”
公孙竹抬了抬下巴,“那你夸夸我。”
张承天很爽快答应了,“行”
他捏着下巴,想了好一会儿。
公孙竹聚精会神盯着他,希望能从他牙缝中挤出一个词。谁成想,张承天手把他打量半天,愣是没憋出一个好词,最后他视线落到公孙竹的扇子上,“你这个扇子不错。是前朝著名诗人文颜本的作品吧卖出去也值个几百两银子”
公孙竹看了眼扇子,展开来扇了两下,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然后呢”
张承天摊了摊手,“没了啊。”
公孙竹气结,提醒他,“我让你夸我。你支支吾吾半天,居然只想到夸我的扇子。你这样的人要去考科举,那考官一定批你四个字答非所问”
说完,他一甩袖子,气鼓鼓走了。
张承天在他身后低低一笑。这人可真有趣。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院外,育婴坊的人全出来了,就连那些小孩也不例外。
“会试第一名这可是会元呐。令爱真了不起。”那衙役收了陆时秋递过来的红封,好话不要钱往外蹦。
陆时秋非常乐呵,拿着金花帖子,看着上面的大印,笑得见牙不见眼。
这金花帖子以素绫为轴,贴以金花。
大家瞧着眼热,争先恐后跳起来,想要一睹为快。
“先生,给我们看看吧,会元的金花帖是不是跟旁人一个样”
陆时秋眼一斜,把帖子揣到自己怀里,不放心似地,还拍了拍,“看什么看,以后你们自己考,这是我闺女的。”
其他人嘘了一声,有人小声道,“先生真小气。”
附和之声此起彼伏。
陆时秋对这些怨言通通不在意,重重拍了下囡囡的肩膀,“你阿爷要是知道你中了会元,估计得乐疯。”
囡囡笑了笑,“那可不一定。”
她爹一直心心念念让她考功名,但是他阿爷阿奶却只想让她嫁人。
观念不同,中了会试对她来说是好事,对阿爷阿奶就未必了。
陆时秋弹了她脑门一下,“竟瞎说。我比你更了解你阿爷。他呀,是怕我耽误你嫁人。其实他心里指不定多美呢。一门出了俩进士,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被我们老陆家赶上了。”
囡囡被她爹逗笑了。其实这一直是她烦恼的事情。阿爷阿奶总想让她嫁人。每次稍信过来,都是问她爹有没有给她许人家。她看着心里总是不得劲儿。
其他人纷纷上前给两人道喜,囡囡打起精神,笑着还礼。
陆时秋今儿高兴,大手一挥,让陆时夏去城里买几坛好酒回来,指名道姓要云中仙。
陆时夏差点叫出声,十两银子一坛的云中仙三弟也太舍得了。
不过想着会元可不是年年都能得到,他咬咬牙真去买了。
陆时秋又让后厨给大伙加餐,大人孩子一块庆祝。
育婴坊现在十岁以上的人就有上百口。一次做这么多吃食可不容易。
木氏,陈氏以及那几个婆子忙得团团转。
杀鸡的杀鸡,摘菜的摘菜,劈柴的劈柴。
花了近三个时辰,张罗出十来桌像样的饭菜。
那些孩子一个个拍着巴掌乐呵得不行。
这两年,育婴坊已经收了两百多个孩子。
孩子一多,花销就大。陆时夏打算在附近扩充菜地,养些鸡鸭,到时候不用去外面买菜,他们自供自足。
这个提案已经经过陆时秋同意。需要的各项材料已经弄齐全了。会试刚过,下人们就在旁边动工了。
这天下午,女人们将刚出锅的热菜一个接一个端上桌,男人们聚在院子里喝酒吃菜,划拳猜迷,孩子们一边吃一边围着大人们打打闹闹。学生们交头接耳说笑,场面非常热闹。
陆时秋带着闺女给大伙敬酒,就连那些孩子也不例外。
孩子倒不用喝酒,以水代酒。陆时秋丝毫不觉得害臊,让孩子们以囡囡为榜样,将来也要读书当官。
这些孩子们拍着胸脯,一口一句,“先生,我们一定会好好读书的。”
囡囡不太认同,小声道,“爹,当官这条路不好走,你何必非要让她们走这条路呢”
陆时秋笑了,“我只是想让她们多一条路而已。如果她们坚持不下去,自己就会放弃的。而且识字总不是坏事。”
囡囡一想也是。
敬完酒,陆时秋还特地扯着嗓子喊,他专门请了一个戏班子,天黑后,大家可以到他院子里听戏。
育婴堂住在城外,四周都是荒野,只有过年时,才能进城看看热闹。京城的戏园子,以他们的身份很难进得去。
听到陆时秋专门请人唱戏,无论大人还是小孩一个个高兴得不行,竟是比过年还要热闹。
一个个望眼欲穿。
刚吃完饭,无论大人小孩全部搬着凳子到陆时秋那二进院子排队。
那些学生们慢了一步,跟在这些人身后。
张承天看着一阵风刮过去的小孩子,哭笑不得,“戏有什么好听的。”
每年逢年过节,家里都会请人唱戏,来来回回就那几样,他都听腻了。
公孙竹冲他挤眉弄眼,“乡下的戏可不一定,你肯定没听过。”
张承天来了兴致,“真的竟比满春园唱得还要好”
满春园是京城有名的梨园,没有十来年功夫都没机会登台。
公孙竹打着哈哈,故作神秘道,“你晚上就知道了。”
张承天蹙了蹙眉,总觉得他这话里有话。
漆黑的夜里,伸手不见五指,田野里传来几声哇哇叫,育婴坊有一处院子,摆了几盏灯笼。
靠近院墙的一端临时搭了一个台子,四周插着竹竿,上面挂着一串灯笼。
台子中间,一个身穿粉红长衫的女子,化着浓妆翘着兰花指,捏呛拿调唱道,“喜孜孜。连衣儿搂抱着。你浑身上下都堆俏。搂一搂愁都散。抱一抱闷都消。便不得共枕同床也。我跟前站站儿也是好”
这是话本里才子佳人常有的剧情,相约私奔,偷食禁果,最后女子惨遭抛弃的悲惨故事。
跟正规戏园相比,民间戏台唱法,不仅唱词直白,而且添了几分艳1俗。
那些小孩听不懂唱词里的内容,只觉得热闹。
大人们倒是听懂了,心思各异。公孙竹冲张承天挤眼睛,“怎么样好看吗”
张承天这会已是面红耳赤,寻常人到了他这个年纪,都会在房里安排通房。可他家教甚严,至今还是个青涩少年郎。
他只觉得自己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浑身不自在。
好在,这里面只有这么一出,接下来就是乡间小戏王婆住在街西,讲的是王婆丢了鸡,一路骂骂咧咧找下去,直到真相大白的故事。
这戏接地气,颇有谐趣,唱词逗趣,引人发笑。连那些孩子们都听得哈哈大笑。
以前张承天觉得乡下人质朴可爱,可听了这个戏才觉得亲亲热热,和和气气太过片面。
为了一只鸡拌嘴吵架,其实未尝不是对国法的漠视。
两场戏唱完,天色也晚了,大家累了一天,搬着板凳回房睡觉。
陆时秋高兴,哼着小曲,走路都歪了,扯着张承天的胳膊问,“我闺女是不是很棒一次就中了会试。”
张承天看了眼囡囡,灯笼底下,她面上发窘,那眼睛却亮如星子。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勾住了似的,附和道,“是,很棒”
囡囡哭笑不得,示意他回去,自己扶了陆时秋进屋,轻声道,“爹,你慢点。喝这么多干什么”
陆时秋扯着脖子喊,“爹高兴”
“是,是,你高兴”
父女俩声音慢慢模糊,张承天出了院子,会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