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世子心中低叹,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顾明轩便迫不及待起身,冷冷瞥了一眼未央,向天子道“所谓天谴,是无稽之谈,其真实原因是以未央为首的人设计的引雷之术。”
天子目光落在未央身上,声音不辩喜怒,说道“未央能将九天玄雷引来”
伺候天子多年的老黄门听此,在一旁凑趣道“若是如此,这未央姑娘,怕不是神仙托生的吧。”
顾明轩微微皱眉,解释道“陛下,臣有证据来证明此事确实为未央所为。”
未央手指微微收紧。
她本来将一切都计划得极好,从秦青羡支走顾明轩,到她与萧飞白替换高台上的祭品,再到燕王与蜀王的解围,最后是让秦青羡的心腹销毁替换的东西,每一环,没一个情节,她都想好了。
唯独没有想到,秦青羡的亲卫在销毁证据的时候被顾明轩抓个正着。
陷害储君是株连九族的大罪,谁也保不住她。
除非是那些东西,的确是何晏的人彻底销毁了。
下意识地,未央看向身侧的何晏。
何晏不急不缓地饮着茶,丝毫未将顾明轩的话放在心上。
察觉到她的目光,他微微侧脸,向她看来,原本抿成冷硬一条线的唇角,在她眼底化出一个极浅极浅的笑意。
他本就生得极好,浅浅一笑,如凛冬之神骤然舍弃冰霜,捡来三月暖阳普照大地,刹那间九州回春,草长莺飞,春风吹皱了一池绿水。
未央焦躁不安的心,在这一刻突然安静下来。
很静很静的那一种。
未央回眸,双手捧着小宫人送来的茶。
茶水温热,暖热了她的掌心。
“哦”
天子听到顾明轩所说的证据,抬了抬眼皮,道“呈上来。”
顾明轩让人带秦青羡的亲卫入营帐,并让心腹带来他搜集到的证据。
鲜血淋漓的男人被人拖了上来,将华美地毯上染出一道血红。
浓重的血腥味蔓延开来。
秦青羡手指握成拳,紧咬牙关。
被顾明轩派去拿证据的心腹回到营帐,低头走到顾明轩身边,附耳对顾明轩低声说了几句话。
顾明轩脸色微变,陡然抬头看向未央。
未央心知他准备的东西被何晏销毁,挑衅冲他一笑。
始乱终弃的渣男,想弄死她,没那么容易
天子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瞧了一眼看不出原来模样的男子,皱了皱眉,道“这便是你说的证据”
顾明轩与晋王世子微微一惊,连忙跪下。
顾明轩道“陛下息怒,臣搜集到的东西被奸人毁去”
“顾郎君,您这是逗天子开心呢”
不等他说完话,老黄门便笑眯眯地说道。
顾明轩呼吸一滞,额头抵在地毯上,艰难开口道“臣不敢欺瞒陛下,臣的确查出此事是未央所为。”
“必是未央怕事情暴露,所以才派人毁去了臣准备的东西。”
顾明轩还欲再说,便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身侧的晋王世子拉了拉。
顾明轩心中疑惑,看向世子。
世子摇头,示意顾明轩别再多话。
顾明轩见此,只得将心中满腹不甘咽下,咬唇跪在软底上。
“罢了。”
天子呷了一口参汤,慢慢道“朕懂你忠心护主的心。”
顾明轩脸色又变,指尖微微泛着白。
忠心护主
九州万民的主子,只有天子一人。
顾明轩不敢接话,重重叩首。
天子挥了挥手,语重心长道“晋王虽不及燕王骁勇,没有楚王聪慧,更少了几分蜀王的平和,但他宽厚博爱,颇有有仁君之风,是朕最为欣赏的皇弟,也是朕准备百年之后将大夏交付于他的皇弟。”
未央扬眉。
到底是掌权五十多年的天子,深谙杀人诛心的道理。
这番话说出来,晋王不气得呕血才怪晋王处处不及其他藩王,至于宽厚博爱更是无稽之谈,天子将他立为储君,不过是形势所迫罢了,他不思己过,反而更加肆无忌惮,委实是自寻死路。
顾明轩手指死死抓着地毯,胸口微微起伏着。
天子继续说道“出了天谴这种事情,朕很为他着急,上苍不认他这位皇储,九州百姓又如何看待他为未来的储君”
说到这,天子顿了顿,沉吟片刻,深深地看了一眼地毯上跪着的顾明轩,按了按眉心,疲惫道“这样罢,大夏以道教立朝,宫中修建的有敬奉三清的三清殿,便暂且让晋王在三清殿为自己诵经祈福,以求上苍庇佑。”
未央眸光微转。
三清殿建在皇城最里边的地方,那里守卫森严,与外界不通消息,明面上瞧着天子宽容大度,不计较晋王遭了天谴,只让晋王诵经祈福,可实际上,却与幽禁晋王没甚区别。
晋王被困三清殿,麾下势力群龙无首,天子才好将晋王势力分而化之。
未央垂眸,暗叹天子好手段。
顾明轩咬了咬唇,满心不甘。
晋王世子却是一脸坦然,对着天子拜了又拜,直赞天子圣明。
天子略抬眼皮,看了一眼晋王世子,道“晋王有你这样的好儿子,倒是他的福气。”
晋王世子忙道不敢。
天子又道“晋王既去三清殿祈福,储君印章想来他也用不到了,便由朕暂时替他收着,待他从三清殿出来之后,朕再还给他。”
未央眸中闪过一抹揶揄。
天下哪有没有储君印章的储君
天子此举,是在为废晋王做准备。
顾明轩脸色微变,再也忍不住,抬头想要分辨甚么。
然而话未出口,便被身旁的晋王世子死死按住了。
顾明轩大惑不解,看向世子。
晋王世子面色如常,含笑谢恩。
顾明轩嘴唇微微哆嗦着,片刻后,他跟着晋王世子跪了下去。
天子满意点头,道“既无异议,便这样办罢。”
众人皆呼天子圣明。
赵立春带着麾下亲卫,跟随晋王世子而去,将昏迷中的晋王,送至皇城中的三清殿,并收回晋王的储君印章。
而原来由晋王主持的太子下葬事宜,也改成了九卿之首的太常卿来主持。
这三件事让原本因晋王受天谴之事而暗波流动的各方势力,再度蠢蠢欲动起来。
又一日。
五月初延续了前几日的好天气,蔚蓝的天空懒懒飘着几朵云。
云朵之下,皇陵处厚重的石门缓缓合上。
天子垂眸,面上不见悲喜。
“该走了。”
天子道。
也不知说自己,还是说皇陵中自己最后的一个儿子。
小黄门手里拿着大氅,披在天子肩头,柔声劝道“陛下仔细身体。”
天子负手而立,跪在皇陵面前痛哭的宫人与禁卫军,平静说道“知道。”
他十六岁登基,斗权臣,平外戚,战蛮夷,终换来大权独揽,盛世太平。
而今他六十有六,世人都说他老了,糊涂了,该退位让贤了。
微风起,拨动他冠冕上贯着的十二块五彩玉的冕旒,他微眯着眼,将眼前景致尽收眼底,沉声说道“朕的这把老骨头,还能再撑几年。”
太子送入皇陵,众人从皇陵返回皇城。
小皇孙被公主带走,至今没有送回来,未央乐得清静,累了躺在软轿里休息,养足精神后,便纵马与萧飞白秦青羡一起感受五月的风吹在脸上的舒适。
同生共死后,秦青羡与萧飞白的关系改善许多,秦青羡不再以最初的仇视对待萧飞白。
秦青羡与萧飞白同出生在武将世家,所受教导大同小异,又同为未来以战功立足的武将,二人的兴趣也是颇为相似就连喜华服的小奢靡,都是一模一样的。
当然,二人审美不大一样,秦青羡更喜欢热烈张扬的红色,一如他一往无前的锐气。
而萧飞白,则更喜欢珠光宝气的东西,穿在身上,只差脸上写上“我有钱,我很有钱”几个字。
但这些金灿灿的东西,穿在旁人身上是俗不可耐,一旦着了他的身,便是尽显世家子弟的风流倜傥。
二人纵马而行,一个英气逼人,一个风流缱绻,时常惹得贵女们频频看过来,瞧上几眼,又飞快低下头,再抬头,绯色蔓延在她们的脸颊与耳垂。
萧飞白撞了一下秦青羡的肩膀,笑道“少将军,有人在看你。”
秦青羡目不斜视,道“无趣。”
虽说大夏民风开放,儒家学说的三从四德尚未完全推展开来,可这些贵女们的行为,也太不矜持了些。
真正的贵女,就该是未央那样的
想到此处,秦青羡忽又想起,与这些贵女们相比,未央更不矜持。
未央女扮男装混进行宫,在晋王亲卫们的追杀下救下皇孙,后又设计引天雷让晋王幽禁三清殿,桩桩件件,无不惊世骇俗。
天底下,根本没有她不敢做的事情。
以女子的行为来约束她,是对她的束缚。
萧飞白剑眉微动,瞥向一旁的未央。
微风轻扬,撩起未央鬂间的发,未央舒服地微眯着眼,像极了偷腥后的猫儿在温暖阳光下晒着柔软小肚子。
她身上的舒适似乎会传染,看了她,秦青羡也只觉得浑身懒洋洋起来。
今日的天气,真好。
然而就在这时,急促的马蹄声自身后传来,让晒着肚皮的猫儿翻了个身。
未央回眸,是天子身边的羽林卫。
羽林卫纵马来到未央身边,向未央拱手道“天子传唤姑娘。”
未央眉头微挑。
终于来了。
她就知道天子肯定会传唤她。
未央跟着羽林卫来到天子銮驾旁,扶着小宫人的手,上了足足可以容纳数人的天子銮驾。
上来之后,她发觉何晏也在,便向何晏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何晏略微点头,手上的动作却并没有停,焚香弄茶,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不难看出,这是他时常在做的事情。
天子指了指何晏身旁的位置,示意未央坐下。
何晏将一杯茶推到未央面前。
未央轻啜一口茶,顷刻间便明白了明明有小宫人在侧,为何何晏在沏茶何晏送至她面前的茶,是她两世中喝得最为可口的一杯茶。
茶委实太好喝,未央捧着茶杯,又抿了一口。
天子便笑了笑,道“阿晏极善弄茶。”
“只可惜,从不轻易示人。朕还是沾了你的光,才有机会饮上两口他的茶。”
情绪极度内敛的何晏竟在天子面前如此放肆
未央微微一怔,看向一旁的何晏。
何晏面色如旧,好看的眉峰下压,略带几分不容于世的厌世感。
眼前的这个人,哪怕身上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硬疏离,依旧好看到让人为之惊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