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保宁侯府诸人用过晚膳后,保宁侯又将长子和幼女留了下来。
商铎因道“行了,那些诗书都是小巧,如今还有正事呢。驰儿,忠顺王府的事儿你想好了”
商驰点头,对商婵婵道“明日妹妹入宫,便替我给太后娘娘带个口信吧。”书信总是有可能落入旁人手中,最谨慎的还是口耳相传。
商婵婵精神一振“大哥只管放心交给我,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会记错,必定完整告知娘娘。”
商驰先夸了妹妹一句,随后又接着道“你学问上也得有这个心,记着,下月我还要考你的。”
商婵婵又萎靡不振起来。
商铎见儿女打言语官司倒是觉得有趣,次日下了朝,因与林如海一同出宫,路上便闲谈起来,说起了此事。
林如海便赞道“子承虽然年轻,但素日行事实在稳妥。如今公务之余,还肯教导弟妹,果然是个长兄风范。”
商铎摇头“你信他他无非是喜欢为难人罢了。”
林如海一笑。
商铎继续道“你不知道,我那女儿打小体弱,小时候除了说不肯喝药竟是从不开口说话的。后来越发连苦都不喊了,递过去什么便喝什么,每日只是自己缩在一处坐着发呆。”
他叹了口气继续道“前年更是大病一场,我们都以为留不住了,谁知倒是否极泰来,慢慢好转起来,如今才会说会笑的。所以这功课上头,我们也从未要求过她。”
林如海想起黛玉,也有些感同身受,便与商铎探讨起了宫中太医与京中名医,越发要上心为女儿调养身子。
而商婵婵此时却在凤景宫中。
今晨入宫后,她又以完成商驰的嘱托为借口,一早来了商太后宫中,再次顺利的完成了翘课。
说来也巧,商婵婵与商太后说完没多久,就见碧珠走了来“回娘娘,贤妃宫中说下午请诸位姑娘过去用点心。”
商婵婵笑嘻嘻“可见不能背后说人,真是说来就来。”
商太后颌首“无妨,下午你们便过去吧。”
皇上新帝登基,自然是励精图治,别说大白天往后宫转悠了,就算是晚上,一个月也有十来天不翻牌子。
所以后宫嫔妃长日无聊,总要寻出些事来做,彼此串门子是尽有的。
宫中虽没有公主,如今却有了几位贵女读书,这些嫔妃们便有时派人往太后宫中下请字,将这几位姑娘请来吃点心说话。一则是捧着太后的面子,二则以这些姑娘家的出身,多亲近些自然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况且也不是谁都有脸来请的,不是一宫主位也没有资格。
当然一宫主位之上,贵妃也不敢往商太后宫里来找难堪。
于是也只有贤妃并七八个嫔位娘娘,轮番来请。
如今贾元春新封了德嫔,虽还未行册封礼,但宫中已经改了称呼,也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今晨黛玉照常与商婵婵一道入宫,在马车上还说起了此事。
陛下欲晋贾元春为德嫔之事虽前日才在宫中传出口谕,但奈何这个德嫔背后隐含的意义太重,几乎就是封了个四妃出去。
于是宫中诸嫔眼睛红成一片,各宫瓷器碎裂之声此起彼伏。
德嫔眼见得要平步青云,自然有要讨好的太监跑到荣国府去报喜,于是这些日子颇为愁苦的贾家倒是因此恢复了些精神气。
昨日凤姐儿更因此事往林府去拜会黛玉,说是贾母要以此等喜事自家乐一乐,请黛玉去玩。
当然贾母也不会傻的如今荣国府还在丢脸的风口浪尖上,就办什么宴席,不过是自家摆一桌,以此为借口想再跟林家父女亲近罢了。
别说林如海不可能同意,黛玉自己也拒绝了。
凤姐儿心里明白,并没有强求,只是尽责任通知到就走了。
因马车上时间短,商婵婵只道待晌午女课完了,便请黛玉教她作诗。
如今商婵婵既从太后宫中回来,便来明净堂寻黛玉。
却见不只黛玉,连荔容郡主与大长公主的孙女文杉也在。
春日时气反复,黛玉和商婵婵因体弱倒是格外注意保暖与调养,并没有生病。倒是一向身子极好的朱芸娘一时染了风寒,今日报病不曾入宫。
楚家的女儿一贯不与她们几人一道,下课后便自行回了楚太后宫里。剩下的便都在这里了。
“今儿好齐全。”商婵婵笑道。
因诸女所擅之物不同,所以往往下课后就去寻各自的夫子请教。
文杉笑道“我与林妹妹今日本约了要一同去古夫子那里练琴的,偏云珠姑姑说中午贤妃娘娘有请,那便只得下午了。又听林妹妹说要教你作诗呢,我们便也跟着学学。”
文杉最擅字,一笔小楷写的格外端正漂亮,余者所好便是同黛玉一起练琴。
这作诗上,她自问只得个平仄虚实不错,却没什么诗才,往日见了黛玉的诗词觉得甚好。如今听黛玉要教商婵婵,便也起了兴致。
荔容郡主摆手“可别带我,我不爱这些诗啊文的,不过在这里等着你们到时候一道去瑶华宫罢了。”
林黛玉便伸手向商婵婵要诗“你说昨儿被家里兄长考教了,也被逼着做了一首。且拿来我瞧瞧再说。”
商婵婵低头“这个也不必,林姐姐只管当我是从零开始。”
荔容郡主来了兴趣“快拿出来吧你若不写出来我们看,我就去找吴夫子告状了,说你上午是无故逃学”
吴夫子最是个严厉的,不管你是郡主还是太后娘娘的侄女,但凡无故逃课都是要罚抄写的。今日还是云珠帮商婵婵混过去的。
商婵婵只得走到桌前“也不是不给你们看,只是怕你们笑我。”
文杉抿嘴笑道“商妹妹还与我们谦虚保宁侯爷是状元郎,听说令兄也是老圣人钦点的探花,他们瞧你的诗不好,只是眼光太高罢了。就如同林妹妹,在我看来,都如同谢道韫在世,还只谦虚说自己不过只上了一年学,些许认得几个字呢。”
黛玉一笑“那时候咱们才见,难道我要说自己才高八斗不成再者,你也来说我也不知道是谁,当日却说自己只会写两笔字随意拨两下琴罢了。”
商婵婵看着两位才女互相取笑,更加郁卒了都怪古人这等不喜炫耀只会谦虚甚至贬低自己的社会风气。
问题是商婵婵并不是谦虚,只是她年纪最小,当日轮到她自我介绍时,大家已经把这些话都用完了,于是她的实话也被当成了客气话。
商婵婵既然真心想请黛玉教导,自然还是要展露一下自己现在的水平,正如那丑媳妇早晚要见公婆。于是她便走到案前,早有一位良使替她磨墨铺纸,只等她落笔。
然而她还是准备垂死挣扎一下,于是边写边为自己辩解了两句“我这首五言,不但是首诗,还是个谜题呢。而且,我才学诗不久,这首是仿写的王安石的梅花。”
正是那首著名的“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唯有暗香来。”
文杉跟黛玉几乎同时点头,黛玉便道“若是新学作诗,王介甫的诗和王摩诘的诗原是五言律诗里头极为规整的,正该先揣摩这些呢。若是一开始便落了温飞卿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倒是难以再学,只陷在里头了。”
商婵婵终于磨磨蹭蹭写完了自己的诗,又拿起来吹了吹墨,这才道“姐姐们真的要看不如算了吧,我大哥给我的考评可是惨不忍睹。”
黛玉跟她最熟,此时早已伸手拿了过来笑道“说的好可怜,哪就至于这般了。不过是他们男人家的自傲罢了,殊不知多少女儿比那顶管束带的男人都强呢。你给我们瞧,我们来夸你可好”
然而当她看了商婵婵的诗,顿时陷入了沉默。
只见这张洒金梅花签上写了一首没有题目的五言。
“庭中数株绿,随风只摇摆。
远看似蒲扇,蒸食异香来。”
黛玉不知被模仿的王安石本人是什么心情。
她与商婵婵相识已有几月,只是这数月间发生的事情何其之多,两人还真没有好好探讨过学问,平素也只一同上女课罢了。
但在黛玉看来,商婵婵颇为机灵,言谈也来得,学问自然不会差。
但如今看着这首诗,才明白,商婵婵竟不是谦虚
荔容郡主倒是不惊讶,先开口道“这写的肯定是芭蕉,婵婵你这谜也太好猜了。不过你这么一写,我还真有些想吃芭蕉叶子垫在下头蒸的江米糕,比起粽子又别有风味了。”
商婵婵大有知音之感“正是。我也是想着江米糕才写了这首诗。”
黛玉不,这不是诗。
她当然夸不出口,只将梅花签递给了同样震惊不已以至发呆的文杉“文姐姐先夸吧。方才姐姐还说商妹妹谦虚呢。”
文杉咱们一同练琴的情义你竟全不顾了转手就将这难题甩了给我
见商婵婵眼睛亮晶晶看她,文杉轻轻咳了两声才道“嗯,这首五言,倒是,倒是清爽。”她艰难地吐出一个形容词。
恰逢此时贤妃宫里的掌事姑姑亲自来请诸位姑娘,黛玉和文杉才如蒙大赦,将这首诗越过不提。
如今只说商婵婵,再次来到贤妃宫中,心情已是截然不同。
她从前也是吃过贤妃娘娘的席,但那时也只觉得贤妃温和淡泊,说话从来慢条斯理的,对比柳贵妃的人品,对贤妃还颇有好感。
谁知道她竟转身就能这样算计自家
于是下午再次踏入瑶华宫中,商婵婵就换了一种审视的目光。
还悄悄嘱咐黛玉,让她小心贤妃。
若贤妃母子真是装出来这般无野心也罢了,但既然背后是谋求皇位的心思,那贵妃和二皇子知道求娶黛玉的好处,难道贤妃母子便不知道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