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宁侯这人,心情好的时候格外守信,于是见过太上皇后,商铎便往御书房去替太上皇的宫人说好话。
“说来多亏他们收走了利器,不然以今儿太上皇的恼怒程度,我又得挨剪子。”
皇上从折子中抬起头来,眼周也是两圈乌青,忍不住笑道:“那舅舅这回全身而退了?”
商铎摇摇头:“也没有,老圣人拿了安枕的玉如意砸我。”
皇上脸上的笑就僵住了。
倒是商铎无所谓道:“老圣人体弱无力,玉如意沉重,我特意跪的远了些,他失了准头,并没有砸中我。倒是可惜那柄上好的羊脂龙纹玉如意。”
皇上低头,翻出案上折子下的一叠宣纸推给商铎。
上面是无数个密密麻麻的“忍”字。
皇上声音略带喑哑:“十多年前,那时候,大哥还是太子,对我百般折辱轻蔑,舅舅就教给我这个字。”
彼时废太子虽还是皇太子,但大概是做了太多年二把手,所以精神有些不正常。
格外凶横,甚至称得上暴虐。
提鞭子抽大臣的事儿都干得出来,且还不是抽普通大臣,抽的正是已经致仕的朱相国。
一朝宰辅他都说抽就抽,不顾后果,何况是面对这些同为皇位竞争者的弟弟。
皇上当年也是吃了许多说不出的苦头。
甚至今日皇上这样锱铢必较的小心眼,都与当年的经历脱不了关系。
商铎听皇上连自称都改了,不称朕只称我,心道:皇上这些日子也是委屈狠了,以至于提起从前缄口不言的被辱之事。
罢了,叫他说一说发泄一番也好。
于是只肃立静听。
皇上继续道:“后来,大哥被废,父皇有意立我为储君,却并不明说,只是多加砥砺磨练。平素对忠勇忠顺两个都是慈爱,对我却只有挑剔和严苛。”
忠勇亲王热爱木工,忠顺亲王热爱美色,在朝政上自然是一个不如一个。
然当日太上皇对这两个儿子都是和颜悦色,唯有对符合继承人标准的皇上严加管教。
虽然在外人看来这是要立储的兆头,是喜事一桩。
然对皇上本人来说,却是数年如一日的区别对待,训斥责骂。
当真是黄连木做磬锤子—外头风光里头苦。
皇上随手翻着那厚厚一沓纸:“那时候舅舅还是教我要忍。”
“及至现在,我做了皇帝。但父皇却日益独断专行,我却还是只能忍。”
“我也知道,从始至终,舅舅并不是叫我白忍,而是在为我图后计。”
“也正是因为舅舅陪着我一同忍到今天,我才坐的上,也坐得稳皇位。”
皇上望着商铎,见他面上风霜,鬓角雪色。早已不再是当年鲜衣怒马、跨马游街的状元郎了。
这二十余年来,两人名义为君臣、为舅甥,但实则更是生死扶持的袍泽与挚友。
皇上的目光再落到商铎仍然包扎着的右手上,一字一顿道:“然这回朕不想再叫舅舅陪朕一起忍了。”
“驰儿是朕看着长大的孩子,虽名为表弟,但在朕看来,实则跟谨儿等亲生儿子是一样的。”
“他又是保宁侯府未来的世子,是舅舅的嫡长子,那朕必然要他的亲事风风光光。”
商铎声音也有些沉闷,半晌才开口道:“臣代驰儿恭谢圣恩!”
如今且将皇城中事暂且放下,只说荣国府内,贾母正看着鸳鸯带领人找东西。
地上站了许多丫鬟,小心翼翼地搬着各色焕彩辉煌的宝物出来给贾母看。
王夫人与薛姨妈母女前来请安时,就看到这样一幅令王氏心动的画面。
王夫人因笑道:“老太太也太偏疼宝玉了些,昨日他才嫌屋里多宝阁上的琉璃碗打了,少一个摆设,老太太就搬了这么些东西出来。”
贾母瞥了她一眼:“这并不是给宝玉的,这是给玉儿的。再过三日就是她的及笄礼,难道要我两手空空去参礼不成?”
“还有一事,虽则承蒙皇后娘娘恩典,玉儿的及笄礼在宫里办,你们不得进去,然这礼却不能少。你也回去准备准备吧,可不许简薄了。”
王夫人嘴角就开始抽。
半晌才强笑道:“虽说在宫里,但咱们家到底是正经亲戚。人说娘舅亲,林姑娘没了母亲,按理我们这些做舅母的就是至亲了,应当都入宫去观礼才是。”
这就是暗戳戳挑拨,在宫里举办不是原因,真正的缘故是林家看不上荣国府,不肯请他们。
当然这也没错,林家也好,皇后娘娘也好,还真没打算请王氏等人来添堵。
贾母呵呵冷笑一声:“皇上仁孝,如今太上皇病重,今年的万寿节皇上都命礼部一切从简。”
“何况玉儿这样女孩子家的及笄礼,自然也不能铺张。是一概宾朋嘉客都免了的。我这老太婆,若不是身上有超品的诰命,又是抚养过玉儿的,只怕也去不得,何况你们。”
王夫人垂头不敢说话,心道:老太太只是嘴硬,要说不请宾客,保宁侯夫人和承恩公夫人、世子夫人怎么都能到呢。
现虽不能省亲,但每逢二六日,宫妃亲眷还是能入宫探视的。
所以王氏消息很灵通,黛玉的及笄礼她已然从元春那里听说过了。
倒是县主之事,王夫人并不知。
连着元春也不知道。
皇后向来为人谨慎,虽私下求了皇上,更连封号都选好了。
但在圣旨未下前,她从来秉持低调态度,从未宣扬过。也就商太后及商家谢家提前知晓此事。
旁的人,就连要来参与及笄礼的忠勇王妃都不知道县主之事呢。
故而王夫人很是不想为林黛玉这样一个亲戚家的普通姑娘备厚礼。
此时就劝贾母道:“其实老太太报病不去也罢了。听贵妃娘娘说,商侯爷和林姑老爷最近很是惹恼了老圣人。尤其是商侯爷,被叫过去斥责过多回了,连着母后皇太后都失了圣心。”
“这会子咱们家何苦去凑这个热闹,倒沾上晦气。”
贾母眉毛一竖道:“我是去参加我外孙女的及笄礼,没你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况且太后娘娘也是你能议论的,传出去,你几个脑袋够掉的?连元春都要被你牵连了!”
心里也有些恼元春:难道不知道自己亲娘什么德行,居然连宫里的密事都敢说给王氏听。这样不谨慎,以后早晚要吃亏!
然元春现在毕竟是贵妃,连贾母见面也要先行国礼的,自然不好论及她的不是,于是只能将火都发向王夫人。
王氏被骂的哑口无言,只是满脸通红,下不来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