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得伤心后更生出恼恨来。
从来越是亲近的人反目,越是难堪,越是无法转圜。
何况这个亲人还是能决定自己一家子生死的帝皇,由不得商铎不提前做好打算。
他深谙皇上心性,于是演了这样一出。
叫皇上误以为他忠心尤甚,不惜带病坚守。
果然皇上这边叫韦老太医退下,那边就火急火燎的再宣刚刚出宫的保宁侯入宫。
当商铎再次踏入御书房时,便见在下头还站着两位御医。
皇上直截了当道:“这两位是宫中专擅跌打骨科的御医,舅舅从前右手的旧伤,朕不甚放心,叫他们来给舅舅看一看。”
商铎面色微变,笑道:“臣谢过皇上关怀,只是那伤过了这许久,早就无碍了。”
皇上打断道:“难道保宁侯要抗旨吗?”
商铎这才微微抿唇,沉默半晌才道:“臣不敢。”
而此时,倚在太后身边的商婵婵也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姑姑,韦老太医是您的亲信,可太医院数十位太医,可都是杏林圣手。若是皇上关心爹爹,再请人为他看诊,岂不是反而要露馅?”
毕竟,太后再有权势,也不能缝上整个太医院的嘴。
当然,现在发问的她还不知道,父亲此时就在御前接受别的太医的诊治。
太后莞尔,笑道:“傻孩子。你细想想,这宫中的太医,都擅长什么?”
商婵婵想了片刻,这才明白过来:宫中太医,除了专门为皇上诊脉的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大夫算是十项全能,其余的多半擅长妇儿或者养生之道。毕竟宫中绝大部分主子,还是女子孩童。
商太后便道:“宫中唯有两位看跌打骨伤的太医,还是从前先皇在世时,亲自南征北战时召进宫的。”
“这些年他们两人也都清闲得很。宫中皇子虽为了讨好皇上也像模像样地学骑射,但除了让儿,旁的都只是个花架子。”
“且他们素日习射都有师傅看着,太监们伺候着,连手都甚少划破,何况真的跌伤。”
商婵婵点头,禁不住一笑:“我明白了。只要他们两个不乱说话就无妨。再者说,宫里的太医,也没有一个敢说人没病的呢。”
正所谓医者父母心,按理说该安慰病人放心。
然宫里的太医,与其说是救死扶伤的大夫,不如说是服务业人员,什么事儿都得讨好主子们。
所以这说话方式自然与外面的医者不同。
凡事先往重里说;说的严重了,治不好是因为病情太重,好免去责罚;治好了,则彰显自己医术过人——正是两全其美的事情。
便是皇上此时召了旁的太医去,想必他们也不敢就说:保宁侯手早已恢复的与常人无异。
万一来日,这位保宁侯忽然就说手不会动了怎么办?
以他的权势地位,哪位太医也担不起这个责任,所以自然都是要将话说的模糊些的。
而商铎在踏入御书房,看到两位熟悉的太医面容时,心底隐约绷着的最后一根弦也就松了。
事成的轻松后,心中也不免五味杂陈:到底,是他先算计了皇上。
忠心这两个字,从前他敢说问心无愧。
然从今日起,他再也不能了。
两位太医都是先皇在时就入宫的,现在也过了知天命的年纪,须发斑白。他们上前向保宁侯请过安,然后围着他的手研究了片刻。
商铎在他们开口前,抢先道:“两位太医难道要将我的手看出花来不成?看这样久——手是我自己的,疼不疼,能不能动难道我自己不知道?”说着活动了一下右手:“早就无碍了。”
皇上手里正拿着朱笔在批那些无关紧要的请安折子,此时猩红的笔尖对着两位太医一指:“朕要听你们说。”
保宁侯无奈闭口,对两位太医轻轻咳了一声,使了个眼色。
自然这些小动作都落在皇上眼里,于是当今加重了语气对两位太医道:“照实说!”
要是商婵婵在此,大约要捂脸了:爹,你的戏太过了!要是大哥,此时应该只是神色平淡中略带一分感伤,一分无奈,一分愧疚。
三分恰到好处。
正是因为保宁侯戏多,以至于久不见天颜的两位太医,被皇上的语气吓得两股战战,不自觉就将早已背熟的病情又夸大了几分。
其中一位姓姚的太医,更是抖着手说道:“再过月余便入冬,京中冬日苦寒,于保宁侯的病无益。该往南方晴暖之地去养护才是。”
他这纯粹是过于紧张,顺嘴就把自己的专业知识说出来了:确实筋骨有旧伤者,对苦寒该避忌些。
但姚太医太过紧张,忘记了保宁侯并非真正的病人,见皇上脸色阴郁,就越说越多。
商铎当场傻眼:他虽然有隐退之意,但并不准备这几年离开京城啊!他还有两个儿子婚事没着落,一个准女婿在战场上杀敌呢!
要是皇上真听了这位姚太医的话,给他一杆子支回江南养病去,他可真是鞭长莫及。
更何况林如海现在也为了躲荣国府之祸离京了。
那岂不是所有事务都压在长子一个人身上?!
商铎这次都不是作伪,而是真情实感的咳嗽了一声,提醒姚太医:你过了啊!
姚太医这才反应过来,闭上了嘴。
然而皇上却会错了意,难得对商铎冷言道:“都到了这时候,舅舅还要瞒着朕吗?”
商铎:……
他这一生都难改这颇为随意的性情,有时候说话做事就是不经心,随着脾气来。
果然也要在这上头吃亏。
事已至此,为了不被皇上关心之下发配去江南,商铎连忙往回找补:“臣不是有意欺瞒皇上。而是当日情形,臣的伤只能无碍。否则会更伤天家父子天和。况且要是传出去,让小人有心作祟,会闹得满城风雨。”
先皇生气,扔剪子误伤了保宁侯,跟废了他一只手可不一样,前者是小打小闹,后者可是废了一个宰相!
皇上长叹:“果然,舅舅都是为了朕。可现在朕已经是唯一的皇上,舅舅为何还不肯说?这三个月来,更是忧勤惕励,一日未歇。”
皇上的目光落在保宁侯鬓边愈重的霜色上,更增感伤:“难道舅舅是与朕疏远了,都不敢将实情告诉朕了吗?”
商铎一笑道:“当日先皇驾崩,皇上与臣说的话,臣片刻不曾忘怀。”
“臣不是与皇上疏远,只是想着出了先皇百日祭礼,皇上还有几件大事要做——待完了这几件事,臣定然会向皇上明言,好好讨几年假来歇着。”
说着晃了晃手,若无其事道:“皇上不必听太医们危言耸听,臣自己的手,自己明白。起码这两年写字做事,还是不耽搁的。到底是今儿托大了,见了谢羽册的剑有些好奇,不成想,居然这样无用……”
皇上只觉心中酸楚,半晌才道:“舅舅,朕明白,你是要帮朕拔除掉那些禄蠹老臣之家后,才肯安心去养病。”
保宁侯肃然道:“皇上,为国为君尽忠本就是臣的本分。”
皇上默然片刻,忽然用力将手中的朱笔掷了出去,滚落在地上的鲜红色,恍若鲜血。
当今不由想起当日保宁侯洒落一地的血迹,只觉喉间如同哽着一颗青梅,又酸又苦。
作者有话要说:商铎:不好意思,戏过了。
s:皇上真的好单纯,好不做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