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媚娘进来时,许文茵还未醒。
她便悄悄搬了张凳子来在门边坐下,支起个脑袋使劲往楼下瞅。可也没瞅出什么名堂,只看得出来谢倾脸色不大好。
即使隔了老远,谢倾身周那股寒气还是震慑得月媚娘缩了缩脖子,干脆把门带上,不看热闹了。
她刚一回头,就见方才还睡着的许文茵此刻正半睁半闭着眼望着自己,眉头微皱,脸色是苍白的。
月媚娘忙步过去,从瓷瓶里倒了颗药丸出来塞进许文茵嘴里,又端了茶递到她面前。
许文茵就着月媚娘的手将药咽进去又喝了几口茶,这才无力地眨眨眼,问她:“楼下出什么事儿了?”
“我也不大清楚。”月媚娘不知道怎么跟许文茵解释,“反正爷会搞定的,放宽心。你好些了就起来,吃了饭还得赶路呢。”
许文茵见月媚娘不说,也不再多问,只点点头。待有了些力气,才缓缓坐起来。
月媚娘在一旁瞅着她慢条斯理地动作,突地问出一句:“你莫不是哪儿的大家闺秀吧?”
许文茵闻言,侧目看她一眼,不置可否:“何出此言?”
“倒也没甚么根据。”月媚娘琢磨道,“就是觉着你举手投足有那种气度。”
许文茵弯弯嘴角,却不答话。
待许文茵收拾妥当,月媚娘才从房里出来,楼下已没了方才的嘈杂,她冲小地瓜挑挑眉。
“越行之走了没?”
小地瓜眨眨眼,摇摇头,又点点头。
他原本的意思是想说,没走,但你可以下来。
但月媚娘自动就把他的动作理解为越行之已经走了。
她就真放下心来,大步下楼吃饭去了。
哪儿知她才刚坐下,抬头一瞅她对面坐着的人,正埋头吃着饼,不是越行之又是谁。
月媚娘吓得扑通一下站起来,扭头就想跑。旁边谢倾把她拽住,“跑什么跑,给爷坐好了。”
“可,爷,他……”月媚娘瞪着眼,伸出一根玉指颤巍巍指着越行之,又扭头冲小地瓜怒道:“你他娘的不是说越行之走了吗?!”
小地瓜无辜极了:“我没说啊!”
默默吃饭的越行之终于受不了耳边嗡嗡作响,抬起头来,说话却十分克制有礼:“在下越行之。久闻月媚娘大名,没想到会在此处相见,幸会。”
月媚娘被这话说得一愣,旁边谢倾见她停下来,便松开手,挑挑眉:“用不着躲,爷把事儿都告诉他了。”
“告诉他了?为什么?”月媚娘这才又坐下,十分不解。
“情况有变。咱们在去夔州之前,”谢倾道,“先把千阴娘逮住。”
这下月媚娘更懵了,这又是为何?越行之跟爷说啥了?
于是只得又颤颤问:“为、为啥啊爷?”
可谢倾却没理会她,他忽然抬眼看向台阶。
许文茵正缓步从楼上下来,她今日在外头系了件玄色大氅,从大氅内隐约露出了一角青色的衣裙。低垂的眸,长睫轻颤,十分的好看。
她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看她,倏地抬眼往谢倾这边望过来,也就在那一瞬,谢倾却迅速移开了视线,若无其事地埋头搅起了自己碗里的粥。
月媚娘没察觉到谢倾的不对劲,见来人是许文茵,便朝她招呼道:“你再晚些,粥都凉了!”
许文茵一哂,缓步过去坐到月媚娘身侧。这才发现自己另一边还多出来一个越行之。
她明知故问:“这位是?”
小地瓜左看看右瞧瞧,见谢倾低头跟自己碗里的粥苦战,月媚娘眼睛眨巴眨巴的还懵着,只得给许文茵介绍:“这是……”
“在下姓越,字行之。”越行之朝许文茵拱拱手,“这一路请娘子多担待了。”
许文茵微不可见地皱皱眉,她不知道越行之怎么会突然冒出来,面上却不显,客气道:“哪里的话,越公子不必多礼。”
月媚娘在一旁瞧着这两人客套来客套去,忽地就想起谢倾还没回答她的问题,又扭头问:“爷,你刚还没说呢。咱们怎么就情况有变了?”
这话一出,许文茵也看了过来,她可没听谢倾提起过。
谢倾依旧低头搅着他的粥,闻言懒散道:“去夔州之前,先得把千阴娘揪出来。越大少主又比咱们更清楚千阴娘的行踪。”
所以目的一致,就暂且一路了。
噢。
月媚娘这下懂了。
她又问:“那咱们找千阴娘做什么?”他们躲千阴娘这麻烦都来不及呢。
谢倾却没即可回话。
他顿了顿,视线在许文茵身上停了一瞬又移开,“千阴娘下的毒只靠那瓶子解药终究不是办法。且咱们一路上也不知会不会耽搁,如果还没到夔州那解药就没了,爷不就亏大发了?”
所以还不如从千阴娘那儿把解药抢来,除了尹二体内的毒,这样不用再坐马车,赶路也方便许多。
月媚娘这下终于明白过来。
哎,爷不愧是爷,想得比她多多了!
倒是许文茵听过后,有些诧异,“可要从千阴娘那儿抢东西哪儿是那么容易的?”
她的确是想先解了自己身上的毒再去夔州,可千阴娘武功高强,她也不觉得谢倾会为了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去和那个千阴娘大打出手。
所以她才一咬牙,决定扛着毒先去夔州。
如今谢倾这样说,的确是许文茵没料到的。
“不容易也得抢。”谢倾依旧不看她,闷闷道,“左右不过争个你死我活。小爷我打架还没怕过谁呢。”
他的嗓音低沉,明明是在嘈杂的客堂内,许文茵却觉得这声音能清晰可见地传进她耳里。
她微微弯了眉眼,片刻,才冲谢倾缓缓道:“多谢你。”
就像那个淅淅沥沥的雨夜,凉亭里,她眸子里有氤氲弥漫,笑着对他说了一句“多谢。”
谢倾一顿,才抿着唇,低低地,轻轻地,“嗯”了一声。
——
四人用完早饭,围着方桌商量对策。
天已大亮,课堂内坐了三三两两的食客。
因着许文茵这桌人里坐了一个谢倾,看着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别说旁的人了,就是跑堂的也不大敢靠近这伙人。
倒方便了他们说话。
越行之环顾一周,率先开口:“其实,千阴娘的目的如果是尹二娘子的话,大抵也不用咱们刻意去寻,等她找上门来即可。此人最是诡计多端,她要出手定会是在尹二娘子身边戒备不足之时。”
“你是说,”月媚娘疑道:“拿尹二做饵?”
“不行。”还没等越行之说话,谢倾就挑着个眉插嘴,“出的什么损招,引诱个千阴娘还用得着拿她做饵么?”
越行之皱皱眉,“那你说怎么办?”
“我说?”谢倾扯起嘴笑一声,“我说不如越大少主自己上。”
“我并非千阴娘要找的人,我上又有什么用?”
却不想谢倾听闻此言啧啧一声,摇摇头:“错,大错特错!”
瞧谢倾说话卖着关子又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要不是这人真的有点里子,越行之可能当场就得和谢倾打一架不可。
实在是和他说话忒容易让人暴躁了。
谢倾却不管越行之怎么想,只招招手把人叫到跟前,俯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谁想越行之听罢,一下子双眉倒竖。
“这怎么行!你耍我呢吧?!”
“哎哎哎,行的,怎么不行了?小爷我出的主意什么时候错过?”
二人也不知嘀咕了些什么,但小地瓜看得出来,越行之最后是黑着脸点头的。
看来是他家爷说赢了。
谢倾煞有其事地拍拍越行之的肩膀,“好好干,爷看好你。”梓
越行之气得想反手把谢倾的爪子折了。
“行了,咱们今儿不走了。”谢倾一撩袖子,“在这客栈多住上几日。”
“多住几日是住到几日?”月媚娘问。
“住到,”谢倾扬起眉,“千阴娘自投罗网为止。”
是夜。
这处镇子本就没什么人烟,到了夜半三更,更是寂静得连虫鸣声都听不见。
等到客栈小二都酣睡如泥,才有一道黑影轻盈地从树上一跃而下,宛如蜻蜓点水,在地上停了一瞬,复又身轻如燕地飞上了二楼。
她一跃进房内,便见榻上躺着一人,床边还挂了她眼熟的青色衣裙。
她心下笃定,悄然无声地来到厢房中央的床榻前,没有半分犹豫,短剑出鞘,她猛地扬起手。
可还没等千阴娘下一个动作,自那被褥中突地就刺出一把泛着银光的刀刃,势头极快,惹得千阴娘诧异了一秒,直直往后退开数步才没让那刀刃撞上她的面门。
便见那被褥动了几下,才被人一把掀开,还没等千阴娘看清,那人又闪电般地挥刀朝她劈来。
千阴娘手持匕首,利落地将其格挡住,暗道一声中计了,她恶狠狠道:“谁?!”
“谁?这才过去多久,就不认得我了?”
越行之一边说一边凑得近些,好让千阴娘看清自己的脸。他又加大了手上的力道。
千阴娘怕是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越行之会在此处。
她拧起眉头,瞪着他:“越行之!”
“你可让我好找。”越行之面不改色,“要是早知道你那日就起了这种念头,我是不会就那样放你走的。”
千阴娘这下是明白越行之有何目的了。
她冷笑:“所以你又摆起正道侠士的架势来救人了?”话中满带嘲讽。
“随你怎么说!”越行之冷着神情,将金刀往后一搡,破了千阴娘的格挡,又挥着刀朝她砍去。
他的速度极快,极猛。到底是九界盟的下任盟主,一手金甲刀法已练得炉火纯青。
千阴娘善毒,和越行之这类硬碰硬的刺头最不对付。她咂舌一声,转手将握住的匕首朝那劈头盖脸而来的金刀掷出去,后脚猛然一蹬,破门而出。
她本想顺着楼梯跃下客堂从正门走,却不料下头早已等了一个人。
谢倾一身暗红直裾,袖角被他随意撩到手肘处,露出了袖边绣着的金丝暗纹。
他见千阴娘被越行之逼得破门而下,便立在堂中扯起嘴角冲她笑,“哟,你可算来了,小爷等得都不耐烦了。”
他借力腾空,扬起手就朝千阴娘拍去。
千阴娘没料到下头还有个谢倾拦路,只得在空中旋身躲开,一边冷笑,“又是你这祸害!”
她身轻如燕,才堪堪落地,就一把抽出腰间携着的双剑朝谢倾袭去。
可谢倾比她更快。
他手中马鞭一动,那黑革马鞭宛如听得懂人话,嗖的一声就缠绕上迎面而来的刀刃。他右手借力一甩,那马鞭与刀刃摩擦,竟在刀尖上迸出了滋滋火花。
千阴娘一时被这股巨大的力道控制得无法动弹,心下暗惊,正想一抖袖子甩出毒雾,身侧黑暗中却突然有银光一闪,杀气暗袭,千阴娘手一顿,本能地就弃剑往后闪躲开来。
就在她躲开的那一刹那,一把大砍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砸在了大堂的石砖地上,一时间石砾飞溅,尘烟障目。等到那阵阵烟雾散去,才发现千阴娘方才站的那处,竟已被砍出来了一个坑洼。
“打偏了。”
从那烟雾中悠悠走出来一人。
她生得明艳动人,此刻脸上一丝表情也无,还带了点煞气。
月媚娘若无其事上前,将手往那堪比她身长的砍刀刀柄上一握,轻松一提,成年男子都难以举起的大砍刀被她不费余力地扛到肩上。
千阴娘冷下了脸。
前有狼,后有虎,上头还等着个越行之。
她这下知道自己是成了那瓮中的鳖了。可她脸上没有一丝惧色,反而古怪地噙起嘴角。
“我能耐可真够大的,竟要你们三人一起上。”
谢倾听她说话阴阳怪气,也不甘示弱,同样的阴阳怪气嚷道:“怎么的?堂堂伏尸谷女魔头绑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时下手挺狠,这会儿不会要说三打一不公平云云罢?你要不要脸啊?小爷今儿不把你头打烂都是抬举你。”
上头越行之见谢倾越扯越没个重点,干脆从楼上飞身下来,“把尹二娘子的解药交出来,可放你毫发无损的回去。”
谁料这话一出,千阴娘却咯咯笑起来,“放我毫发无损的回去?”
她的笑声尖锐而阴冷,在寂寥无人的夜里更显得诡谲。
“你们当真以为三个人一起上就能逼得了我?”
她目光幽幽,冲越行之一字一顿道。
“大不了,咱们一起死。”
她话音刚落,谢倾就反应了过来。
电光石火间,那马鞭扬起,唰的划破空气,缠上千阴娘的右腕。
谢倾此时面上已没了笑。
他阴冷着神情,眸子如鹰地盯着千阴娘,“敢再动一下,爷废了你的手。”
那马鞭上带着倒刺,越是挣脱缠得便越紧。只要谢倾稍一用力,密密麻麻的根根倒刺就会刺入千阴娘的皮肤,割她的肉,饮她的血。
千阴娘毫无畏惧,反而冷笑着冲他道:“怎么不接着贫了?你也有怕的时候呀?”
十八伏尸谷说叫十八,其实不过就四个人。一个觊觎星命图已久,却在偷袭九界盟盟主时,技不如人,被其斩于马下。另一个魔头已退隐江湖数年不曾露面。近日在江湖里听得见名号的也只余两个人,其中一人便是千阴娘。
千阴娘是出了名的祸害一个,她向来随心所欲,性子又阴晴不定,最是喜爱虐杀之术。若落在她手里,大抵都死无全尸。
千阴娘是伏尸谷里最年少的,能将功力练得这般深厚想必是靠着邪门歪道。全江湖都盼着她早日走火入魔,恶人自有天收。
这回千阴娘绑了许文茵,也不是因着空谷映月,更不是因着南曲星,原因不过是自己感兴趣罢了。
而谢倾等人一路阻挠,更刺激了千阴娘这天生反骨。都来碍她的道,那她还就偏要得手。
她先前那番话不过只是试探,谁想谢倾反应竟这般大。
倒让千阴娘着实没想到。
看来谢倾这祸害倒十分看重那姓许的。
她眯了眯眼,冲谢倾温言细语道:“这么凶神恶煞的做什么。你们不就是想要解药么?”
“解药呢?”越行之皱眉。
却不想千阴娘却突然神情一转,大笑出声!
她边笑边扬起手来,衣决翻飞,诡异的笑声充斥着大堂。
“解药?你们真以为我会蠢到把解药带在身上?”
还没等众人反应,她就突然又止住笑声,神色阴沉下来,“你们实在想要解药,我也并非不能给你们。只是有一个条件……”
“别卖关子,快说!”月媚娘呵道。
千阴娘却不理会她。她抬起头来,双目泛着寒光直瞪向越行之,狠厉道:“你亲手杀了燕萋萋!”她一顿,突然又笑起来,“我就把解药给你们。如何?”
燕萋萋?
谢倾和月媚娘都没听过这名字。
越行之却神色一僵,怔在当场。
千阴娘没放过他一瞬间的怔愣,“想要保住重要的人,就得拿另一个同样重要的人来换,这不是你教我的么?越行之。”她凉凉开口,神色带着些疯狂夹杂着讽刺,“你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呀。”
越行之闻言,沉默着没有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