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完全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知道当她醒过来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完全亮了。而那只眼珠金黄的白猫正蹲在她枕边歪头看着她,一只爪子正抬到一半,好像是打算把她拍醒。
叶挽秋被眼前这团模糊的生物吓了一跳,持续紧绷的身体本能地从软榻上弹起来,迟缓而来的清晰酸痛开始发作在四肢上,沉重的倦怠感从精神蔓延到全身。她茫然地看着那只跳下地后直接化作一缕银白色轻烟消失在空气里的猫,后知后觉地打了个抖,哆嗦着伸手去揉捏僵涩的脖颈,盖在身上的斗篷顺着她的动作如云雾般滑落堆积在腰间。
她这才注意到这件斗篷,下意识地伸手拿起来看了看。因为从小就待在绣铺里,还是在各种布料和丝线的包围里长大的缘故,不管是什么衣物或者原料,叶挽秋基本只要一上手就能感觉出来质量的好坏。
很显然,她手里这件斗篷的用料绝对是极上乘的。不过真正让叶挽秋在意的,是披风上那绕肩而绣的一圈火焰红莲纹样。和斗篷正中央的那朵盛放莲花一样,它的绣法很巧妙,全靠线条的起伏来构成图案,看起来又像焰纹跳动又像团莲绽开,简洁而传神。虽然是绣的花朵图案,但是却丝毫不显得女气,反而透着一股利落的肃杀味道。
倒是和它主人的气质很相配。
只不过……
叶挽秋反反复复地仔细看了那些绣纹好几遍,感觉一阵恍惚和怀疑:
为什么这件斗篷的刺绣手艺看起来和自己的简直一模一样?
要知道,每一个熟悉绣艺的人都有自己的绣法和特点,一件绣品到底是不是出自自己的手,本人一看就知道。细枝末节的痕迹总是做不了假的,绣艺和字迹一样,都是对一个人的性格反映,即使再高超的模仿也总是有区别的。
然而这件斗篷上的刺绣,叶挽秋压根找不出和自己的绣法有任何不同的地方,所有的细节都一致到让她毛骨悚然。
可这又确实不是她做的。因为这斗篷的主人是神界的三坛海会大神哪吒三太子,他的衣物当然不可能会跟叶挽秋有什么关系,这是常识。
所以,也许只是给他做这件斗篷的人,恰好和自己有着一样的绣艺和习惯。
这是唯一能解释得通的说法。
但是,真的会有人能够做到和另一个人的绣艺完全一致,分毫不差吗?这哪儿是恰巧啊,这根本是机器复印出来的吧。
还在叶挽秋抓着手里的披风走神的时候,大门忽然打开了。清凉的晨风卷夹着零落飘散的柔白花瓣吹进来,满室的莲香沉浮,光影翩跹。外面已经不再下雨,只是天气还有些阴沉着,笼盖在苍穹顶的厚实云层也褪去铅灰。到处白雾蒸散,曦光清透如冰,泛着极淡的幽蓝影子。
这里的温度真的比外面要凉爽很多,像是被凝固在了盛春最让人舒服的时节里。
一身红衣银甲的哪吒走进来,将手里的几样早点放在桌上,伸手将颈间的结扣一松,鲜红如焰的披风便顺着落入他臂弯里,被他扬手挂在一旁的木质落地挂衣架上。
“吃饭吧,趁热。”他说着,目光瞥到披风轻微破损的一角和上面几缕崩裂的丝线,不由得皱起眉头,眼神蒙了一层锐利的暗色沉淀。
叶挽秋转头愣愣地看着他,好像看到自己两个月前绣过的那幅神像图活过来了似的,就是刺绣远远没有他本身的样貌那么赏心悦目也是真的。向来总是绣形容易绣神难,古人真是诚不欺我。
只是,一想到眼前站着的这个人是谁,叶挽秋还是感觉很玄幻和难以相信。看来一个晚上过去,她的承受力还是没多大长进。
不过话说回来,她昨晚怎么就在这里睡着了?遭受了这么大的冲击还能睡着,她该自豪自己的钢铁睡眠质量吗?
“怎么了?”察觉到叶挽秋的目光,哪吒略一偏头,乌黑清亮的眼珠转到狭长上挑的眼尾,问。
他的额角到眼尾处蔓生有鲜红的火莲神纹,这让他那副生得过于精致且中性的样貌看起来有股凌厉逼人的冷艳感。
“啊,不好意思,我昨晚不小心睡着了……”
“无妨,先吃饭吧。”
叶挽秋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听从他的话起身坐在桌前。也许是因为家乡环境的熏陶,再加上她从小到大也去参拜过这位三太子少年神许多次,而且之前在学校他也帮过自己不少的缘故,叶挽秋有些潜意识地认为对方是值得信任的。就是想要彻底接受昨晚他告诉自己的那些魔幻现实,实在还需要时间。
早点是很简单平常的几样,都是叶挽秋平时喜欢吃的。
她拿起筷子看着它们的时候不由得错愕了一下,不知道哪吒是随手恰好买了这几样还是什么。
见对方迟迟不动,哪吒问:“不合口味?”
“不是,我刚刚走神了。谢谢三太子。”她的这句三太子让哪吒极快地皱了一下眉头,旋即又舒展开,有些冷淡地嗯了一声。
和一个神明面对面地坐在同一张桌子前吃饭到底是种什么样的体验?
虽然全程只有叶挽秋一个人在吃,但是那种压力还是让她的味觉受到了干扰。她很难分辨出塞到嘴里的食物到底是什么味道,只觉得自己仿佛是在那座翠屏山的神庙行宫里,胆大包天地蹲在正殿的金身神像面前烫火锅一样。
一股要遭报应被折寿的感觉。
想到这里,叶挽秋被呛了一下,原本有些苍白的脸色被涌上来的血液染得泛出淡淡的红。
哪吒啧一声,倒杯茶递过去,看着她喝完才慢慢缓和过来,打断她还没说出口的道谢:“在想什么?”
“我……”我当然是在担心我可能会被折寿的问题啊。叶挽秋放下水杯,决定转移话题,目光落在那件挂在一旁的木质落地挂衣架上的披风上:“这个刺绣……”
“划破了。”哪吒颦起眉尖,神情里透着种锋锐直白的厌恶,语气低冷,像人在谈论着什么动物那样的不以为然,“被一个不守规则的魇魔。”
那它没事吧?叶挽秋忽然对那只魇魔感到有一丝的同情。她记得昨晚哪吒跟她说过,许多妖和魔一类的生物并不像人类传闻以及影视剧里那么强大和随心所欲,他们更像是一群拥有一些特异功能的人。而且妖也好魔也好,因为受制于天道约束和六界命律,他们一旦离开属于自己的世界就会被削弱许多,更不能随意干涉人界的事。
能在大部分界域里来去自如且保持完整自身能力的只有神,他们受到人类的香火供奉,这为他们提供了保障。
“它做了什么?”
“催眠了一整个镇的人,让他们自相残杀来吸取人类的负面情绪。对这类魔物来说,人在即将死去的一瞬间所爆发出来的恐惧感是最好的养料。”
好吧,它一点也不值得同情。
叶挽秋吊一吊嘴角,看见哪吒的视线一直停留在披风的损伤处,表情漠然,眼神却染着沉郁的灰。
“三太子您很喜欢这件披风啊?”她揣摩着问。哪吒动了动嘴唇似乎要说什么,最后却只是嗯一声。
叶挽秋走过去,弯腰看了看:“只是一些轻微的破损,拆了线再缝几针就会好。”说完,她试探性着提议,“要是您不介意的话,我给您补一下?我从小是做这个的,手艺也算还行。”
“好。”哪吒轻快地答应,伸手将披风取下来交到叶挽秋手上,转身取来针线,打开窗让光线更好一些。
和那件斗篷一样,这件披风上的刺绣也和自己的手艺别无二致。叶挽秋觉得怪异之余也没有多问什么,只是很快拆掉了损毁的丝线,原模原样地重新绣了新的纹样上去,看起来就像从来没有被弄坏过一样。
哪吒靠在窗边,看着她坐在凳子上低头一针一线地认真缝补着手里的披风,时不时习惯性地用针尖挑起滑落下来的发丝别回耳后去,和他记忆里的样子一模一样。
这就是她,一定是,自己不会认错的。早在她四岁那年,因为生病治不好,被叶芝兰一路抱到自己的神庙行宫里来祈求活命的时候,哪吒就认出她来了。
这十四年,他看着她一天天长大,逐渐出落得和自己以为再也见不到的那个人一样,也有着能够依靠嗅觉就分辨出人类命数气运和六界生灵区别的能力。
只是,她那时候明明……
哪吒闭上眼睛皱着眉头,将那些被情绪的波动而牵扯出来的记忆画面强压下去。
再等等吧,关于她的很多事,哪吒自己这么多年来都没搞清楚,更别提她现在是以一个毫无记忆的人类形态重新回来。看她昨天因为幻术失灵而意识到周围学生的真实身份的反应,现在确实不适合告诉她这些事。
反正他已经等过了一千多年的时间,再多等几刻也无所谓。
至少她回来了,过去那些荒芜到没有一丝生机的岁月就不是毫无意义的。只要她这次别又像以前那样突然消失就好。
“好了。”叶挽秋剪断尾线,将披风拍了拍,一手揽起袍尾,“您看一下?觉得不好我再改。”
“不用。”他摇摇头,“这样就很好。”
将披风重新挂回去后,哪吒转头看了她一会儿,不着痕迹地叹口气:“我送你回宿舍。”
“谢谢三太子。”
“走吧。”
从三凤宫里出来以后,叶挽秋本以为他们会走着回去,然而哪吒却忽然伸手拉住她的手,轻一点地就直接飞上了半空。还没等她叫出声,哪吒已经将那条只要他一腾空就自动显形护主的混天绫取下来,绕到了她的身上。柔软如云烟的红纱飞舞着,替她隔开所有烈风也遮住了视线。
她的手抓得很紧,一直在抖,像是害怕到了极点,胡乱向上摸索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被哪吒收成金镯模样戴在手上的乾坤圈。
这人……不对,这神身上的温度好冷,好像那层柔软白皙的皮肤下没有丝毫热血流淌似的。叶挽秋只感觉自己像是抓了满手的软玉冷花,掌心下一片冰凉细腻的柔软,怎么都捂不热那种。
传说里,这位三坛海会大神是莲花化身重生而来,所以身上没有任何活着生物该有的体温也算正常吧?叶挽秋乱七八糟地猜想着。
哪吒伸手揽住她虚抱在怀里,右手掌心托着她的手,声音落在风里也依旧清朗沉稳:“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