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感觉自己在做一个梦。
所有的寒冷都被驱散开,温暖安全得像是回到了母亲的怀抱。
这里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万事万物都以一种奇特的二维形象铺开在叶挽秋的脚下,无数的绮丽色彩彼此交织融合又分裂着,让她想起那些怪诞美丽的水彩画卷。
她蹲在地上,全神贯注地观察着那些扭曲波澜的色彩,发现它们竟然是一个个的故事:
妖族的纷乱,魔族的诞生,冥界的组建,神界的雏形,还有人族的起源。
它们一起出现在同一个画面上,彼此独立又相互影响着。过于繁杂的画面变幻让那些鲜活灵动的颜色闪烁得相当快,叶挽秋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把它们都看清的,或者说,是它们直接投映在了自己的脑海里才对。
渐渐地,那些色彩像是被什么吸引住似的,齐刷刷朝某一个方向汇聚而去。叶挽秋跟着那条迷幻的河流来到梦境至深的地方,看到一个半是清晰半是朦胧的身影正坐在那里,苍白指尖挑捻着那些历史,将它们捏转在手里。
光线遮住他的脸孔,只留一双像是晶石般半透明的玻璃眼珠看着叶挽秋,说:“你这样,会给我在将来添多大的麻烦,你知道么?”
“麻烦?”叶挽秋茫然地重复。
“你不该这么救他的。”他说,“别忘了你是什么。”
梦碎开,她从一片混乱中醒来,入目之处是缠长着许多萤火铃兰花的房梁。那些米黄色的小巧花朵在嫩绿枝条上拥挤地生长,沉甸甸地垂在窗沿边,将地面的光影筛出不规则的轮廓。
叶挽秋坐起来,眼神还有些涣散不清,头也晕得厉害,下意识地想抬手揉下额角,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换过了,左手小臂上缠满了银灰色的布条,动一下就疼。
这里看起来很像……不对,这里根本就是之前她在乾元虚境时的房间。
是蔚黎把她送回来的?
涅火红莲是不是已经开了?
“我怎么在这儿。”叶挽秋嘟囔着,掀开被子下床,三步一晃地朝外走去。
刚一出门,她就被眼前的一切弄得有点愣。原本在乾元虚境里,季节是不会像人间那样随着时间改变的,整个仙岛永远是盛春里生机勃勃的模样。
可如今,周围的花草都开始出现调萎发黄的迹象,河水也不如以往那般清澈见底,而是变得有些发绿的沉淀。青黄交接的草地上,落满了带着褐色斑点的森林落叶。
看起来失去涅火红莲的神力供养后,仙岛的生命力开始逐渐枯竭下去了。
那,哪吒他是不是……
还没等她想完,手腕上的金镯忽然嗡鸣着震颤起来,金芒灿灿。
叶挽秋转身,看到聚魂池的方向忽然升起一道金红的光束,很快又抖落成无数火星掉落,大雨般覆盖而下,将碰到的每一朵花,每一片树叶都灼烧出焦黑的空洞。
她下意识地躲避着那些火雨,朝聚魂池飞快跑去。越靠近山顶,乾坤圈的光芒就越亮,直到从叶挽秋的手上脱离出去,化成一道残影飞向重叠茂密的森林背后。
仙岛上方的苍穹被这阵神光照染得绯红,薄云在天幕上缓缓卷旋着,铺开层层赤霞光晕透亮。
疾跑让叶挽秋的心跳开始有些失衡,她停在原地歇了会儿,擦一把额头上的虚汗,有些踉跄地来到光芒升腾而起的地方。
离她最近的是夙辰,可叶挽秋并没有闻到他身上那股挺熟悉的清酒味道,反而整个嗅觉里都是一阵冷甜沁人的清晰莲花香。
这种太过熟悉的气味刺得叶挽秋心口一跳,本能地转向来源,耳畔响起夙辰的厉声警告:“离他远点!”
红纱在空气里擦过带着焰花的明亮影子,灵活如凶狠的蛇类游窜过来,将头顶凋落的树叶切割成粉末,卷起凌厉风刃,直直朝叶挽秋的咽喉割过来。
“叶子!”蔚黎伸手一召,翠绿的藤蔓破地而出,卷住她的腰肢将她拖离混天绫的攻击方向。红绸扑了个空,周身的风刃却裁下了一截叶挽秋的发尾。
她看着自己被斜着削断的黑发,不可思议地抬头,眼前的鲜红纱帛缓缓飘落着曳地,被哪吒收回手里。
身穿一件银朱薄衫的少年面色冷峻,清锐的眉眼间杀气沸乱,瞳色凛金,眼神里更是几乎没有多少神智和清醒可言。好像对他来说,周围的一切都是需要被摧毁的目标,不管是对死物还是生灵,他的攻击和针对都是无差别的。
只管把他们都毁掉。
“哪吒?”叶挽秋轻轻喊一句对方的名字。
他如今的模样,已经和她最初见到的那个少年神祗没有分半区别,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神情。
蔚黎扶起叶挽秋,释开神力将那些藤蔓缠绕成牢笼试图困住哪吒,却很快被他用火焰烧了个精光。
明煌看着地面上的哪吒摇摇头:“我就担心他会这样。涅火红莲的神力极强,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现在好了,他还成了莲花化身,连松律的幻术也治不了他。”
一旁刚冬眠起来就被迫营业的松律面色扭曲,每根睫毛上都写着“挂逼永远没对象”,起床气炸裂到抓狂:“我早就说过,莲花化身这种鬼东西就是我的永恒噩梦!噩梦!现在好了,我一觉起来它居然成真了!你们直说吧,我现在好惨!”
明煌同情地看着她:“你现在好惨。”
“可他明明刚才还好好的,怎么说失控就失控的?”蔚黎不解地说着,偏头看着叶挽秋,“叶子你还好吧?”
“我……”
她刚说出一个字,忽然瞥见那道朝他们直刺过来的金芒,连忙推开蔚黎。蛰伏在后的红绸紧跟而来,将叶挽秋的左手紧紧栓捆住。手臂上的密集伤口被猛烈挤压到,顿时传来一阵钻心的疼。
哪吒握住混天绫一收,将叶挽秋拉到自己面前,乾坤圈回到他手里,光焰明灭。他金色的眼仁里投映出叶挽秋苍白的脸孔,像是镌刻上去的那样清晰。原本死气沉沉的眸子极细微地颤动一下,像花叶落水的瞬间,翻卷起一池的鲜活。
他皱紧眉尖,闭了闭眼,让混天绫从叶挽秋手上松散下来,开口发出的声音如同被囚困在冰缝里的水,只能艰难地转圜,僵涩无比:“你们都走开!”
涅火红莲的神力正不断沸腾在他的身躯里,让哪吒感觉自己好像是站在一场飓风的中心,从精神到肢体都在被痛苦地撕扯着。那些过于强大的神力堆叠在一起,形成一种无法承受的压力死死禁锢着他,让他难以反抗,甚至连基本的清醒都做不到。
每当他试着用神识去压制那些过于失控的神力时,整个意识就会逐渐涣散开,陷入一种似真非真的混沌里,任凭哪吒如何挣扎也无法解脱。整个虚妄之地里,只有他一个人,周围都是看不到尽头的荒原。
叶挽秋似乎没听到身后的明煌正叫她快离开的话,只走上前去,踮起脚尖抱紧对方,左手还有些克制不住地颤抖着,声音温柔:“没关系,我会陪着你的。”
隔着衣物,她也能感觉到哪吒身上的冰冷体温,抱着他就像抱着一块冰那样。似乎在东海自刎以后,他从前身上的那些温暖,那些鲜活灵动的少年气,全都随着鲜血一起流尽了。只剩皑皑冰雪冻结在肌肤之下,积淀在他的眉眼间。
哪吒僵硬一瞬,似乎是想要挣脱开,却在从叶挽秋手心漫溢出的白光笼罩安抚中,逐渐沉静下来。那些光丝就像一场清凉的大雨,将看不见的火焰缓缓浇灭。
当他抬头望进叶挽秋的眼睛时,莫名其妙想起了他在陈塘关的冬夜里,仰头寻找星星的记忆。
整个世界都是深黑的,唯一的星星落在她眼里。
“只要你回来就好。”叶挽秋伸手轻轻碰上他的脸,指尖一片柔滑的冰凉,“其他的都不重要,也什么都不要去想。”
哪吒抬起的手悬停在原处好一阵,最终松开,让乾坤圈就这么掉下去,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薄唇微启间,他像是想说些什么,却又将那些话抿下去,只低头靠在叶挽秋肩上,阖眼敛去虹膜上的冷金色彩。
看着这一幕,明煌似笑非笑地说:“得了,我们几个加起来跟他周旋半天,到头来还没叶子几句话管用。”
“这还不好啊?总比我们几个束手无策的强。”蔚黎说着,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我算是终于知道这涅火红莲的厉害了,失控起来也太吓人了。”
“确实如此。”夙辰淡淡地看着地上的两个人,眼神幽深,“所以哪吒必须学会控制这具莲花身的力量。不然,他自己就会成为这六界最大的祸患。”
“要是控制不了呢?”松律身心疲惫地问。
夙辰眉宇轻皱,没有回答。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哪吒一直都处于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里。要么就是在昏睡,要么就是被自身的杀神金瞳控制着,将整个乾元虚境搅得天翻地覆,几乎没有多少清醒的时候。
他失控的样子实在太吓人,根本没有生灵敢接近他,除了叶挽秋。
最开始的那段时间总是难熬的,叶挽秋基本不敢让哪吒单独一个人。一旦神力暴动后,哪吒的意识就会变得很破碎,完全被涅火红莲的力量所摆弄,周围的东西不管是有生命的还是没生命的,都会被他毁掉。
神识训练是唯一能彻底消除哪吒这种失控状态的办法,可惜他的情况总是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倒是能自己控制住,坏的时候,连太乙和叶挽秋都拿他没办法,甚至有时候还会被误伤。
而一看到叶挽秋受伤,哪吒就会忽然愣停下来,像个无措的孩子那样望着她,说不出任何话,眼神里的情绪挣扎克制到痛苦。
最严重的一次,叶挽秋本就因为血祭而尚未恢复,又被乾坤圈击伤,昏迷了整整两天。醒过来的时候是破晓将至的时刻,入目之处都是黯淡深蓝的一片,像被封存进至深的海底,五感里所感知到的一切都是空寂朦胧的,还有一个模糊的人影坐在她的床沿下。
“哪吒?”叶挽秋下意识地朝对方伸手。他有些僵硬地转过来,逆光的脸被黑暗掩饰得很彻底,完全看不清表情,只原地不动了一会儿后,低下头,将脸贴在她伸出的手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