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朝歌城的夜空诡异得像漂浮在头顶的地狱,红色的裂缝弯曲延伸如闪电烙印在云层里,涌动明亮着,让人想到类似什么活物的脉搏。
失去了阳光的压制后,那些悬浮在妖雾里的灵傀全都开始逐渐苏醒和活动起来。它们三三两两从云端降落下来,盛大如一场苍白的流星雨,拖着无数猩红的长尾,在朝歌城里穿行肆虐。
无数街上的人都在紧踩着落日余晖的步伐收拾摊铺,家家户户关门闭窗,声寂音绝,连灯都不会开。浓重的阴影从东方慢慢凝聚起来,一点点爬过山峦,越过森林,扑向已经变成一座空城的朝歌。
哪吒和叶挽秋背靠背地坐在城墙廊庭的屋顶上,看着眼前密集的灵傀群,以及蛰伏在阴影里逐渐显形而出的各种妖物,金镯模样的乾坤圈绕在手指上晃着圈,眉眼凌厉彻冷。
末了,他将金镯收起来,偏头朝身后的叶挽秋道:“走吧,去和他们会合。”
“好。”
两人起身朝城南门飞快靠近过去,看到黑白无常已经等在那里了,墨琰则和他们一样也是刚到。他和装束和白天见面的时候有很大区别,看起来更加庄重,似乎是要去参加什么正式的王宫晚宴。
见人已经到齐,墨琰也就略过了不必要的寒暄,直接说道:“我查过了,那批从西岐抓来的贵族俘虏,已经被提前转移到了鹿台的牢室。如果李公子二位要去看看的话,最好在牲祭开始之前就去,因为他们会是第一批被处决的人。”
“而一旦你们开始和妲己他们动手,想要在群妖众魔里力保几个凡人,那是相当麻烦的事。”
“我们?”白无常奇怪地看他一眼,“你不和我们一起啊?”
墨琰只是笑,深灰色的眼睛里看起来有种朦胧冰冷的温柔,说话语气也慢条斯理:“阴差大人,我们的交易内容里可只有暗中配合这一项。要是我这时候就和纣王他们翻脸,这不砸了我的饭碗么?”
白无常愣一下:“你还算得挺精。”
“生意而已,各取所需。再说我只是个朝不保夕的散人一个,自然得想办法为自己谋点活路。”
“凡人确实太脆弱了些,先去鹿台牢室救人是最好的,不然很容易伤及无辜。”黑无常点头同意。
“那就先去鹿台牢室。”哪吒很快决断到。
“各位请跟我来吧。”
从商王宫到鹿台的距离不算远,只是沿途要避免引起那些从四面八方聚来的妖魔,实在有些麻烦。
叶挽秋看着森林深处的幽光幢幢,耳边此起彼伏的都是天空中那群灵傀的尖利叫声。有时候遇到灵傀忽然从云端俯冲下来时,他们还得谨慎地避让开。
这时,墨琰停了下来,伸手朝前面淇河岸边那片气势恢宏的建筑群一指:“前面就是了。”
史书上记,淇河鹿台自建立起来就是纣王的积财之处。修得千尺高,三里广,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整个朝歌城都被围困在不见光的压抑黑暗里,只有鹿台依旧灯火通明,车来人往。
那是一座奢美广阔的宫殿,坐落在层层似骨灰白的石阶上,廊柱垂直,脊线锐利。入夜之后,河水和森林开始逐渐起雾,半透明的一层脆弱洁白水汽缭绕在鹿台周围,看起来有种恍然若仙境的感觉。
城门打开着,数百个披甲佩剑的士兵森严并排在两侧,站在城墙上守卫的人则全都张弓搭箭,仔细监控着周围的情况。
牢室就在淇河岸边的山洞里,洞口处有瀑布遮掩,只有一条木桥能进出,同样是站满了守卫的军队。
墨琰从袖中取出一个精巧的锦囊,打开后立刻散开一阵灰紫色的荧光粉末,将那些驻守在木桥边的士兵全都摄住心神。不到片刻的功夫,方才还整齐有序的队伍一下子凌乱开,一个个只呆滞地站在原地,脸上表情各异。
有的像是看到了极好的美梦,有的则像是看到了什么让人恐惧的东西。
还有些粉末被风一卷,飘飘摇摇地朝周围蔓延开,像捧极细小的萤火虫那样浮动着。
哪吒皱下眉,立刻伸手召出混天绫绕护在叶挽秋身上,将那些粉末与她隔绝开。
他这个动作实在太过自然,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考虑或者转头看过叶挽秋。
隔着层红纱抬头往上,她看到少年沉静专注的侧脸,忽然想到,如果自己真的被那些粉末影响到,估计看到的也是眼前这般光景。
白无常伸手扇扇风,将那些粉末驱散开,皱着鼻子说到:“你哪儿来这么好的魇魔精元,这得是上了七百年的魔物才能有的吧?”
“好眼力。”墨琰笑笑,目光瞥像一旁神情丝毫未改的哪吒,意味不明地点点头,“莲花化身果然万幻不迷。”
“带路吧。”哪吒没看他,只淡淡地开口。
穿过那条木桥后,他们终于来到山洞里。里面的光线比起外面要明亮一些,走几步就有一支火把被固定在墙上,将整个牢室的构造照得清晰可见。
不过因为到处是火源的关系,山洞里的空气质量显得相当差,越往里就越是一股奇怪的气味,像是什么东西被火烧了以后,又丢进水里被泡烂的味道。
灰紫色的粉末还在继续从墨琰手里扩散出来,原本充斥着虚弱哀嚎和嘶哑辱骂声的牢室一下子变得非常安静,只有外面瀑布冲击着水潭和石头的声音依旧轰鸣震耳。
等差不多的时候,墨琰将锦囊收起来,说:“我就不进去了,得有人在这儿望着风才行。你们要是找到了人,就赶快出来。”
原本叶挽秋以为,既然是建在山洞里的牢室,那应该不会有多大,找起来也会挺快的。然而等真正进去后,她才发现自己完全想错了。
这里面的空间简直宽阔得吓人,塞个小型体育馆进去都绰绰有余,到处都是牢房,地上黏着一层已经陈腐得看不出原本样貌的絮状物,像是混合在一起的干草和苔藓还有布料。
卸下来的锁链被胡乱丢置在一旁,火光笼罩下,看得出它们都凝结着许多新新旧旧的血迹。
叶挽秋收回视线,表情很不好地看着周围:“纣王是不是有什么囤积癖啊?鹿台也是,这里也是,好像遇到什么东西他都得找个地方囤起来。又不是大白菜,这囤着能过冬还是怎么着?”
“这个猜想有意思。”白无常赞同地点头。
她小心翼翼地将混天绫卷绕在手上,不让它碰到周围的东西,极为嫌弃:“有病不治害人害己。”
哪吒走在最前面,一一仔细看过那些被戴上木枷和镣铐的人,最终将视线定格在最靠里那间牢房中,正端坐于角落处的青年身上。
“你来一下。”他偏头朝黑无常说着,两人一起走到对方面前,轻声道,“能确认他的身份么?”
黑无常看那青年一眼,右眼上的符纸眼罩飞快划过无数模糊的残影,最后凝聚成一个奇怪的图案,像是某个家族的图腾:“他是姬发。”
看来自己猜得没错。
哪吒将姬发扶起来,又抬头:“还有一个人,是……”
他话音未落,一阵阴冷刺耳的鸟叫声忽然从门口传来。紧接着是墨琰的声音:“卫衡和闻仲来了,石壁上有暗门,你们快躲起来!”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极为默契地后退一步,将形体隐于周围的石壁。
哪吒望向他们进来时的方向,啧一声,眉峰颦蹙,却也不得不暂时放下姬发,几步来到叶挽秋身边。这时,石壁上的一道暗门忽然自动打开,空气里传来白无常的一句“李公子,你们快进去”。
暗门里的空间极为狭窄,只是修建来平时存放一些杂物用的。
叶挽秋踩在一堆蓬松干草和用废的青铜器具上,即使后背已经紧贴上石壁也没办法和哪吒拉开距离。两个人被迫面对面地近距离看着对方,好像连彼此的呼吸声都能听到。
像羽毛,轻轻挠在耳廓,钻心的痒。
暗门的材质是木头,常年在这种山洞里被阴湿的水汽侵蚀着,变得有些腐化疏松,外面的光线隐隐约约能透漏进来些许。
哪吒僵硬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对方,那些细碎的晕黄光点散落在叶挽秋的发梢和眼底,让他想到被封进琥珀里的星星。
也许是因为太过不自在且紧张,偏偏这种情况下又不能开口说话缓解尴尬。叶挽秋的视线一直在闪烁不定地游移,间或用齿尖去咬自己的嘴唇,直到它变得和缠绕在她脖颈上的那条混天绫一样鲜红。
她听到门外有清晰的说话声,一共有三个人,其中一个请听起来像是已经上了年纪,但依旧有种中气十足的威严:“大祭司误会了,既然大王相信你,那闻某岂有不信之理。闻某只是认为,那姬发现在还杀不得。”
“有什么杀不得的。闻仲将军带兵数十载,享有‘军神’美称,百战不败。如今难道是老了,开始有恻隐之心了?”卫衡冷笑着,语气阴滑狡诈。
两人争论一番后,像是终于发现了还有第三个人在场。卫衡睨着墨琰,相当不悦地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不做什么,取一些他们的噩梦回去调个药。”说着,墨琰取出袖里的锦囊,面不改色地回望着对方。
卫衡嗤笑一声,眼神怨恨:“入不得流的蛮子把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