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那件绷架上的新衣纹样被确定为了红枫。这是叶挽秋在询问了哪吒自己的意见后得到的回答。
她思索一会儿,觉得红枫的形状和莲花抽象化后的样子其实很有几分相似,但细看又能明显看出两者的不同,确实挺合适。
“看不出来啊,年轻人还挺有想法。”说话间,叶挽秋手里的细针已经牵引着深金色的丝线,在衣料上轻盈灵巧地勾出半枚轮廓,定格在袍摆和袖口。
“是你名字好。”哪吒语气平淡地回答,依旧只低眉替她将竹篮里那些缠乱的丝线都耐心理顺。
“我名字?”叶挽秋疑惑地重复,忽然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红叶落风挽,丹色浓于秋。
正好是她的名字。
意识到这点后,叶挽秋手上的动作一下子停住,放下针,转而伸手去挑起他鬓边的一缕垂长黑发,捏住发尾扫弄在他鼻尖上:“去哪儿学来的这些花俏话?”
“就是想到了。”哪吒捉住她的手,“一会儿我要去找一趟墨琰,你同我一起么?”
“好啊。说起来,墨琰如今是在神界的哪个地方?”
“他不在这儿。封神祭后,他就去了人间与冥府相连接的地方,与冥府的往来更多一些。”
“与冥府连接的地方?”
“似乎是叫云梦泽。”
“他怎么去了那儿?”叶挽秋问着,利落地将剩下的几枚枫纹轮廓绣制好,揉揉手,停针起身。
“因为方便吧。”哪吒不带情绪地解释到,和叶挽秋一起朝划星阁外走去,“他当初归顺西岐本就是为了摆脱半魔之躯的侵噬,谋以活路。自从在封神祭上被册为司梦之神后,他也无意与神界羁绊得更深,倒是对冥府和人间一直很有兴趣。
正好那时,天帝本就有些头痛该派谁去驻联冥府,他却主动请缨,自然很快得以允准。”
“所以我们这是要去冥府?”叶挽秋明白过来。
哪吒嗯一声:“那批留着活口的雾原生灵就被关在冥府。”
说话间,两人一路并肩走在神界的洁白大道上,团簇蓬松的云雾浮沉在周围,无边无际地漫卷开,柔和的虹光将它们晕染得鲜亮,斑斓过百花盛开。偶尔还会有许多神鸟成群结队地从云层中穿行而过,筛下几星一晃而过的细小剪影落进眼底。
经过储灵台后再往前走一段,就能看到神界用来联通着人间的五大结域之一——南天门了。在新纪年开始,六界之间的天然界限已经稳固的情况下,神界和冥府以人类的香火信仰作为媒介,能彼此互通,来往自如。
人类灵魂的特殊性决定了他们的信仰对其他生灵来说,是尤为珍贵且无法替代的。因此有时也会有一些妖魔伪装成神灵的样子,骗取人类为他们供奉,换取能脱离妖域侵入人间的机会。
听着哪吒对于那些雾原生灵的简洁描述,叶挽秋忽然有种朦胧的熟悉感,总觉得他说的那些生灵很像之前她在学校里见过无数次的散灵。
都是看起来呆呆的,似乎没什么灵智可言,还经常成群结队地行动,有时候还可以在同一个地方保持一个看起来匪夷所思的高难度姿势,动也不动地待上好几天。
不过由于在学校的时候和散灵接触得很少,叶挽秋也不能完全确定哪吒说的就是这种生灵。
正在她想多问几句的时候,一线清脆空灵的铃铛声忽然从转角处传来,紧接着走出来的是个螓首蛾眉,身姿窈窕的漂亮小美人,身后还跟着许多仙侍。一身淡蓝色调的奢美宫装穿在她身上,被云纹丝带束出的细腰不过盈盈一握,面上生得双杏眼明眸,展颜欢笑时愈发显得清纯亮眼,娇俏动人。
见到哪吒后,小美人立刻挥退了身后的仙侍们,只和身旁的新任水神白舞一道走过来,笑容温婉地主动开口道:“好巧啊哪吒,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你。”
白舞屈膝行礼:“见过三太子。”
“见过公主。”哪吒语气毫无起伏地开口,神色未改的眉眼间习惯性地凝出一层晦暗冰凉,直直浸到声音里,“其实不巧,我们只是路过,马上就走。”
“你们?”虞娴莫名其妙地重复着这个词,下意识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叶挽秋。
以往她不是没有遇到过和哪吒相谈同行的仙灵,但哪吒从不说“我们”,只说他自己,还有身侧同行之人的名讳,客气而疏冷。
但今天却不一样。
“还没来得及问,这位仙子是?”虞娴轻笑着问。不知道为什么,对方身上的一袭素净白衣总让她想起那日哪吒小心翼翼抱在怀里的蒙面女人。
“她是我……”讲到这里的时候,哪吒似有不悦地轻皱一下眉尖,旋即很快又恢复如常,“师父的神使。”
“原来如此。”虞娴轻盈抬手,柔柔表礼,毕竟在神界礼数中,向来是见神使如同见本尊,而太乙真人又是辈分与地位都极高的神,连天帝见了都得敬让三分,“天帝之女虞娴,见过神使。”
“水神白舞,见过神使。”
“公主殿下,水神。”叶挽秋回礼到,同时悄然抬眼打量着对方。上回隔着层混天绫,再加上自己也是头晕目眩受了伤所以没看太清楚,这次倒是看明白了,真是个容色娇贵的小公主。
“难得见三太子身边能有一起同行的女仙。”白舞打趣道,“我还以为除了公主殿下,就没人能有这个荣幸了呢。唉,什么时候三太子也能赏脸陪我走走就好了。”
叶挽秋脸上依旧挂着过年碰见讨厌亲戚时的职业假笑,端立一旁默不作声,心里想的却是,自己和哪吒可不只是走走,今早穿着衣服连一张床都躺过了。
“不敢当。”哪吒不算多委婉地回答到,“我只是不爱与旁人同行而已。”
白舞讪笑一下:“知道三太子向来独来独往,看来我等小神是不能同公主一般,成为三太子的亲近之人了。”
虞娴粉面浮晕地轻声呵斥:“不许乱说。”
“水神说笑了。我整日待在军营里不常外出,更与公主身份有别,这句玩笑实在不合适。”哪吒面色微沉地说到,“何况要说到同行亲近,我看水神和公主倒是很贴切。”
白舞浅浅笑起来,神色狡黠:“三太子这是在吃小神的醋吗?看来我得先行告退,不打扰二位了。”
叶挽秋听到这里,心头不由得升起些许的不快,这话是把她这个站在旁边的大活人当成死的了吗?
“不必劳烦水神,我们先走便是。”哪吒说着,偏头朝叶挽秋低声到,“走吧。”
“嗯。”
然而还没等她迈开步子,虞娴忽然开口叫住了他们:“等一下哪吒,你上次掉在年中祭的东西还在我这儿。”
说着,她从衣袖里拿出一枚佩囊递过去:“你的。”
叶挽秋转头扫一眼,感觉这个佩囊看起来很眼熟,有点像是自己曾经给哪吒做的,但是仔细看又很不一样。这么想着,她朝哪吒腰间看去,发现确实没有佩戴任何饰物。
“这个佩囊看起来挺旧的了,有的地方都有些破了,所以我就帮你缝了一下。”
这波操作六六六啊,叶挽秋抿着嘴角侧开视线。佩囊这种私人的东西,哪吒又不能说不要了干脆直接给她,可拿回来吧,还是人家亲手缝补过的。
哪吒沉默片刻,想着那到底是叶挽秋从前给他做的,又陪了他十年之久,确实不能不要。于是他伸手接过来,却只握在手里,没有戴上的打算:“多谢公主。”
叶挽秋有点愣地看着他,没想到他真的会要。
不过仔细想想也是,本来就是哪吒弄掉的,别人只是捡到又还回来而已。如果直接说不要,那也太恶劣了。
可是……
她瞥着哪吒手里的佩囊,怎么看怎么不舒服,同时也不由得想到,连她都觉得虞娴生得很是楚楚动人,被这样的温柔乡十年如一日地示好期待着,任谁都无法做到始终无动于衷吧?
要是哪日天帝忽然铁了心想要成全女儿的心思,非要让他们成婚呢?反正在如今这个年代,有权有势的人也好神也罢,三妻四妾实在再正常不过。
这么一想,叶挽秋的脑洞开得愈发波澜壮阔,顷刻间就已经发展到她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地回到人间,守着自家绣铺孤独终老的落幕画面。
“话说回来,太乙师父什么时候多了个这么漂亮的神使啊?”虞娴端详着叶挽秋,脸上笑容虚幻,“这么久了,都没见过呢。”
“她……”
哪吒脸色不太好地开口,却被叶挽秋忽然接过去解释道:“我自幼生长在乾元虚境,由各位古神和仙尊共同教养长大,又因为始祖陨灭,与仙尊共同哀礼十数年,不与外界联系,所以公主不认得我。”
“说起来,我其实应该说是三太子的师姐更合适。不过也是直到三太子幼时那年,来乾元虚境闭关修习的时候,我才第一次见到他。如今仙尊已经隐居,新神界也已经建成,所以三太子才带我出来走走。”
这段经历是松律和夙辰之前就一起半夜会谈着给她编造的,叶挽秋那时候困得不行,只记了个大概,如今临场发挥着乱编了点补充进去。
“这样啊,那……”
虞娴话未说完,哪吒忽然态度冷淡地开口打断:“公主和水神若是没什么事的话,我们就先走了。”
语罢,也不等对方回答,他自己倒是先行离开了。
叶挽秋很快顺着阶梯来到南天门口,看到几个守门的黑袍武将正在朝哪吒行礼。他等着她一同走进结域,身后神界的万般景色立刻被漩涡状的混乱扭曲撕碎,整个空间里只有沉默,空寂得让人不安。
她知道哪吒是生气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刚才在那种情敌见面分外眼红还不得不憋着的场景里,该生气的人是她才对。
“谁教你这么说的?”哪吒问。
“松律古神他们。”叶挽秋回答,语气和他差不多冰凉,眉尖也不由自主地皱起来,“那时候你不在,所以就这么商量着定了,也不知道你原来很讨厌别人做你师姐。”
哪吒闻言微怔,这才注意到她神色里的异常,语气骤然放缓许多着说到:“我不是在说这个。”
“那你是在说什么?”
他沉默一瞬:“也是他们让你在其他人面前这么叫我的?”
叶挽秋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表情依旧不太好:“三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