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往生祭依旧在声势浩大地进行着,墨琰站在孟婆府邸门口等了半晌也依旧没看到人,有点无奈地摇晃着手里的烟杆,淡淡烟雾与各种清绵香气袅娜地散发出来,逐渐消弭在空气里。
他回想起哪吒今日的状态,和过去十年里完全判若两人。
那时哪吒连封神祭都没参加,甚至在之后的一连数月内都不曾现身过,整个神界却都是这位即将统领天军的中坛元帅的传说。
当然不管是那株上古灵种的涅火红莲化身也好,还是当年闹海屠龙到让整个东海的生灵到今天都还会对红绸和金环一类的东西过敏也好,又或者是在封神之战上以一挡千也好。收归到最后,总还是会津津乐道于他的样貌。
“男生女相”这个词也不知道是谁先提出来的,虽然可以肯定其初衷是用来揶揄甚至嘲讽这位未曾谋面的三太子容颜长相过于漂亮,但墨琰倒是觉得相当贴切。
直到最后,哪吒终于被太乙真人带着来到神界领命受职,大家才发现,那句话并不是什么以讹传讹,完全就是最朴实的客观陈述。
少年一身红衣从云海尽头踏焰而来,跟在太乙身后走进碧寰宝殿,确是生得身长玉立,清艳灼华,连眼角眉梢间都尽是那种偏激到放肆的惊艳。
当真应了那句“行停进退已然自成风月万千,端立无声亦是动人”。
可很快,就有不少仙神发现对方苍白的脸孔上死气沉沉,连眼神都是空洞无神的,整个人看起来与其说是个活物,倒不如说更像个精致的吊线木偶,只会听着太乙的话而有所动作,和传闻中的那位红莲杀神简直大相径庭。
正在大家都在猜测这位看起来名不副实的新任元帅,到底能不能担当其职的时候,他倒已经带领着还没彻底组建好的五营神将,一连剿灭了神界五大结域附近的所有残余妖魔。
都说哪吒如此好战怕是野心太大,对神界安稳不利,可偏偏他又对邀功领赏毫无兴趣。如果天帝不主动提起来,他能把自己的胜绩忘得比谁都快,像是只纯粹热爱着那种在战场上一搏生死的感觉。
因此每每一提到这位军功赫赫的三太子,许多以人类信仰为食的仙灵都会评他一句“杀伐欲太重,绝非仁神”。
然而墨琰却觉得,他并不是真的热爱这些,只是在麻木不仁地消耗着自己的时间和精力。
到底两人在封神之战时,是有“一起打过仗,一起睡过炕”的同盟交情,虽然不算多深厚,但也比旁的仙灵要来得近许多。因此这十年里,墨琰也去看过哪吒很多次。
他常居毗邻冥府的云梦泽,只每次去神界的时候都会顺道去找一趟哪吒。不过自从叶挽秋在灭世消失后,哪吒就一直是这个样子,每次去都差不多。
明明被莲花化身保存下来的是他的灵魂,可墨琰却觉得他现在剩下的完全是一副鲜艳昳丽的躯壳,内里早就枯死了,看起来又美又古怪,甚至有些瘆人。
直到如今叶挽秋又忽然回来。
那些从他身上消失了十年之久的生气也才跟着重新苏醒过来。
多有意思。
墨琰执着烟杆,负手立于朱红大门外,看着面前一红一白两个身影携手而来,不由得心下笑叹。都说三太子是整个神界最冷心冷情的神,所以才会对虞娴公主的十年爱慕视而不见。
但依墨琰来看的话,哪吒其实是刚好相反,只要认定一个人,死心眼得哪怕知道前路是不见光的黑还要一门心思闯下去。
见墨琰等在孟婆府邸门口,叶挽秋走到他面前,神色带着歉意地说到:“不好意思,刚刚在街边看他们过往生祭,结果一下子忘了时间。”
“没事,我也是刚出来而已,没怎么等。”说着,他又表情不变地看向哪吒,“找回来就好。”
哪吒似乎没听到他的调侃,只淡淡说到:“那我们先回去了,过两日神界的召令应该就会来。”
“过两日即使没有神界召令,我也得来啊。”墨琰轻笑着,见对方似有不解,不由得摇摇头,提醒,“三太子真是从不记这些。过两日是你册封三坛海会大神的日子,你竟也能不记得。”
叶挽秋听得愣住,这才想起还有蔚黎他们帮忙让问的事还没问,下意识地转头看着哪吒,却发现对方的神色自始至终都没什么变化,只略一点头就不再有什么反应。
“那就两日后见吧。”
见两人准备转身离开,周围的小鬼和白无常一同行礼道:“恭送三太子,神使大人。”
叶挽秋被哪吒握着手穿行在拥挤的街道上,很快来到冥河边。
哪吒望一眼河岸两边熙熙攘攘的亡灵群:“渡灵船估计还得再等一阵,我们直接走吧。”
“可冥河不是除了渡灵船以外,其他生灵根本没法随便过去的吗?”
“不碍事。”
哪吒说着,拉起叶挽秋轻一点地升浮到半空中,金火灿艳的风火轮立刻出现在他脚下。察觉到有其他生灵的闯入后,冥河上的空气立刻凝结成一个吸力极强的漩涡,试图将河面上的生灵通通卷压到水底。
叶挽秋望着下面那些从沸腾水花中不断探出头,张嘴等着食物投落而下的冥河怪物,还没还来得及说什么,已经被哪吒带着安然无恙地落在了河对岸。周围的阴差和亡灵全都齐刷刷地望着他们,脸上的表情震惊到扭曲,纷纷很自觉地让出一条路来。
直到再次进入通往神界的结域,叶挽秋才回神想起正事,晃了晃他的手,问:“过两日就是你的封神祭,你怎么都没告诉我?”
她今早只从蔚黎和松律那里知道有这么一个事,但没想到居然这么快。
哪吒回答得老实而平淡:“忘了。”
“……”
“本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他解释到,见叶挽秋的表情忽然由惊愕转为焦躁,有些不解地问,“怎么了?”
“你的封神祭啊!”叶挽秋挣开他的牵握,双手抓头,一脸马上要期末考了结果发现自己突然全科失忆的崩溃,“居然只有两天了?两天能干嘛,连根黄花菜都长不起来!我就来得及把那件衣服给你做完,就算再赶赶也只能多缝条腰带和佩囊。这什么男默女泪惨绝人寰催人泪下秃如其来的神界恐怖故事!”
哪吒被她一连串不带喘气的话弄得有点愣,片刻后又浅浅笑开,将眉眼间惯有的锋锐融为柔和:“不用那么着急。”
“怎么可能不着急。”她躁郁地咬住牙齿,忽然发现两人已经早就走过了南天门,再往前就漂浮在溺海之畔的划星阁,“你不回军营去吗?”
“我先送你。”
那为什么是用走的?
不过这样也好,叶挽秋想,他总是这么忙,也不知道后面几天除了封神祭上还能不能见到,好歹现在还能在一起多待会儿。只是思来想去,她也实在想不出两天之内能送个什么像样的贺礼好。
她知道哪吒不在意这些,但是她在意。十年前他就因为自己的消失不见而错过了封神祭,十年后她希望可以弥补上。
念及至此,叶挽秋紧走几步来到哪吒面前,双手抬搭在他肩上,仰头望着他,神色严肃:“我想不出来了,你告诉我你想要些什么吧。”
说完,还没等哪吒回答,她歪下头,又补充:“最好是三样,这样我跟蔚黎古神他们还能平分。”
哪吒眨眨眼,重复:“平分?”旋即了然,“他们来问过你了?”
“你别管这个。”叶挽秋晃晃他,“快说,你想要些什么?鱼塘荷塘都可以,我还可以给你承包一片月色。”
他有些失笑地看着面前一脸认真的少女,长睫轻垂着,把照进眼里的斑斓星辉都遮去,掉进眼瞳里的一片墨海:“你想听真话?”
“当然要听真话。”她催促。
哪吒沉默片刻,继而抬眉望着她,缓慢却清晰地说到:“我确是有三愿。一愿挑灼婚嫁,所得是你。”
“二愿天地为证,告于六界。”
“三愿沧海经年,长守不疑。”
“这就是我想要的,除此之外也别无其他。”
叶挽秋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只感觉随着他语气平静地说出那些字句后,连时间都开始被逐渐拉长,变慢,甚至接近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