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百里坞都将孳生娘娘奉为神灵。她的泥胎颜色如新,一尘不染,定然有人频繁打理。如此谨慎,又怎会去砸她?
这种冒失而过激的行为,也只有对孳生娘娘恨之入骨,且又冲动的宋扬做得出来。
叶子鸣便往庙前赶,却发现没有人跟他走。回头一看,柳泉柳溪和鹿时清正围在痛哭的老婆婆跟前,询问来龙去脉。老婆婆痛失孙女,又被百里坞的人们不容,此时鹿时清好声好气地和她搭话,她满腹委屈终于得以倾诉,哭着全讲了。
原来,这老婆婆的孙女今年十六岁,出落得清秀可人。原本指给了邻村的秀才,可程家偏房一个纨绔子弟看上了她,他的母亲,也就是方才那个妇人,嫌弃女孩寒酸,不同意儿子娶。加上女孩对这纨绔子弟并不喜欢,不理不睬,他一赌气,便将女孩强1暴。老婆婆只有这一个孙女,心疼不已,便报官讨说法。
可妇人不慌不忙,扬言找孳生娘娘来评断。
老婆婆一家老实巴交,也极其信任孳生娘娘,自然同意这么做。他们择日请了程家家主程肃,连同邻里乡亲一起到孳生娘娘庙,焚香上供后,取纨绔子弟的血,洒在神龛底下。
然而令所有人意外的是,纨绔子弟的血,写出来的居然是“处子之身”。再取女孩的血来验,却是“有行房史”。
当下纨绔子弟一家反咬一口,说女孩自己不洁,却勾引他儿子,还要污蔑他们名声。
这罪过不小,程肃便责令女孩浸猪笼,无论她如何喊冤,如何哭泣,最终还是被扔到钱塘江内,香消玉殒。
此时人们都赶去庙里了,老婆婆终于得以隔着笼子触碰到孙女冰冷的身子,她抽噎着道:“连孳生娘娘都帮着恶人,你们说说,还有什么能信的啊?”
鹿时清沉默了。他本来想说,相信自己,只要问心无愧,何须别人评断?
……但不合适,因为别人的妄自评断,已经让女孩冤死。这不是一句清者自清就能解决的事,众口铄金,可以杀人。
叶子鸣走过来,一字一句,“我们会给你一个公道。”
老婆婆抹了脸上的浊泪,抬头道:“这位小哥,快别说笑了。孳生娘娘在百里坞将近二十年,谁能动摇她的地位。你们得烧高香,感谢老天让你们投成男身。这世道……就不是给女人活命的。”
柳泉愤愤道:“啥玩意就不是给女人活命的?那孳生娘娘不也是个娘们儿?我就不信了!”
鹿时清本来是要用他端正的三观来评理的,可这地方毫无三观可言,道理根本没用。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想了很久,才对叶子鸣几个道:“你们如果有多余的盘缠,就给这位婆婆一些,帮她安葬孙女吧。没有的话,就算了哈。”
就算同情心再泛滥,也不能道德绑架别人做什么,帮谁都要力所能及。
叶子鸣直接从钱袋子里掏出一大把,给了婆婆,柳泉柳溪也照做了。老婆婆赶紧道:“太多了,不用的……”
可是鹿时清等人已经匆匆往树林里去了。
“真是好人,你们会有好报的。”老婆婆忍着眼泪,趁着暂时没人阻拦,连忙将孙女的尸身拖离江畔。
鹿时清他们来到孳生娘娘庙,果然看见神龛上的泥胎被砍掉了头,身上也被利器割得伤痕累累。愤怒的香客们将一个人按在地上,拳打脚踢。
那正是宋扬。
宋扬虽有拳脚,可他不愿伤人,一时间只是躲闪,身上免不了挨几下。他抬起头盯着神龛,眼中满是愤恨:“都放开我!我要砸了这个害人精!”
来到百里坞后,他先去程家,一看到宋瑛的脖颈上的致死勒痕,整个人瞬间崩溃。他温柔的姐姐,昨日还在嗔怪他没有保密的姐姐,就这样失去声息,变成一具冰冷的死尸。
什么头胎生女无益,什么怀的是女胎必须打掉,什么孳生娘娘,全都去死!
他直奔孳生娘娘庙,拿剑一通乱砍。
结果惹了众怒,香客们打他还不够,竟有人拎起一块泥胎的碎片,往他头上砸。
然而没有得手。那碎片被一脚踢飞,叶子鸣落在宋扬身前,持剑对着逼近的人群,“都滚开,不许伤他。”
“他毁了孳生娘娘的宝相!他该死!”人们暂时不敢近前,气焰却丝毫不减,眼中全是杀意。
正相持间,忽听得外面有人喊:“程家主来了!”
“请程家主做主,为我们主持公道!”“一定要严惩这个贼人!”仿佛是来了救星,香客们口中叫嚷着,水泄不通的人海立刻腾出一条道。
趁此机会,鹿时清和柳泉柳溪也连忙跑到宋扬身侧站定。
有三个人从门口走进。其中两个年纪稍大,蓄了细细的胡须,还有一个年轻的,眉目倒有些像程修。三人俱是身穿锦衣华服,举手投足皆带贵气。
这三人看见宋扬的刹那,表情其实并不惊讶,好像已经知道了一切。但随即,其中一个就作出错愕的表情,“阿扬?你怎么作出这种事来?”
宋扬在叶子鸣和鹿时清的搀扶下站起来,一身灰也不拍,指着神龛道:“程伯伯,等我砸完这个破庙,就去你们府上赔罪。”
那个像程修的年轻人赶紧上前拉住他:“阿扬别闹了,快给我父亲和香客们赔罪。”
“我不,远哥。”宋扬推开他,当着所有人的面继续劈砍神龛,烟尘四起,“今日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与梅花洲无关。”
叶子鸣横眉挡在众人和宋扬中间,任他撒野。鹿时清打量着这三个人,程家主就是程肃,宋扬称呼远哥的年轻人,应该就是程修的哥哥,程家长子程远。
那另外一个中年人又是谁?怎么瞧着,在百里坞一手遮天的程肃,对他还有三分敬意。
眼看着神龛被宋扬劈得更秃了,香客们暴怒,却又不敢当着程肃的面造次,只得哀求程肃阻止宋扬。程肃用询问的眼神看向中年人,中年人淡淡一笑,竟生出些仙风道骨的意思。
“阿扬。”中年人唤道。
宋扬头也不回:“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