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来春早。
许是今年格外天暖,朱砂梅早早地开了,梅花洲由内而外被这独特的水红色渲
染。废墟上,山坳里,甚至是江边浅滩上,许多断裂树枝长新芽,死而复生,开出冶艳
的花色,毫无章法,却生机勃勃。
结束了多日的漂泊,许多人回归故里,寻到昔日的家宅,女人重启炉灶,男人重
置家当。
一个包裹严实的黑衣人,拎着两坛好酒,缓缓走进小镇街口。正往屋脊上盖瓦的
汉子打算歇口气,停下来擦把汗,恰好便瞧见这个古怪的人。便招手道:“喂,这位客
人是路过的?”
黑衣人脚步一顿,哑着嗓子道:“我……是本地人。”
“本地人啊。”汉子打量着他,后者仿佛是出于本能,把蒙面的布网上提了些。
汉子问,“那你应该知道,二月里钱塘就暖和了,梅花洲靠海,更热些。为何你还穿
这么厚?不热吗?”
黑衣人沉默片刻,“生病了,怕冷。”
“怪不得,可有找大夫瞧过?”本地人心地质朴,汉子对他手里的东西表示疑
惑,“大夫让你喝酒?”
黑衣人笑了笑:“当然不让,我悄悄喝。”
汉子看见那酒坛上的字,出现了然之色,“神仙醉啊,难怪你要喝它。我就算
有病,喝一口也会好。昨日进钱塘城,还没开张,今日就有了?”
“今日开的张,我买的头一缸。”黑衣人点着头,把其中一坛放地上,“看老
乡这么识货,分你一半。”
“哟,那可谢谢你了。”汉子连声道谢,一边从墙上跳下来。
黑衣人摆摆手,匆匆走开。汉子望着他的背影,感到十分奇怪,本地人都流离
失所刚到家,个个穷的响叮当,哪来闲钱买酒还送人?
黑衣人低着头,脚步加快,最终在梅花洲最大的院落前停下。门上“宋宅”两
个大字已经斑驳,两扇大门不翼而飞,庭中杂草丛生,梅花盛放。
他迈步走了进去,在一堆废墟中轻车熟路地找到中央堂屋,然而里面什么都没
有。他直接坐在门槛上,怀中抱着那坛神仙醉,望着面目全非的家,静静地出神。
雕梁画栋烧成断壁颓垣,万紫千红剩下野草疯长。欢声笑语不在,只有满园死
寂。
他喃喃道:“好像……有灵感了,枯竭这些年,不容易。”
他缓缓开着酒坛上的封口,朗声道:“待我归来时,故人无少年。”
潇洒挥手,把封口扔了,再往下吟:“曾笑花似血,今泣血似花。”
……不押韵。
而且,后面两句好像是曾经吟过的句子,是什么时候吟过的?
一时想不起来,他只好放弃,打算再重新想两句新的。可是愣了半天,除了最
后两句,还真是没别的词了。
“到底是荒废了。”他叹了口气,再次放弃。
然后他举起酒坛,埋头猛嗅,被刺鼻浓香呛得连声咳嗽。好容易喘匀了气,他
却说了声:“好酒!不愧是本大诗人心尖上的神仙醉!”
说罢还哈哈大笑,举起酒坛一通豪饮。
没喝进去的酒水沿着他的腮边淌下,所到之处,皮肉居然滋滋生烟,他的嘴角
竟然也溢出血来。但他没有停,大口大口往里灌,仿佛不知道疼,也仿佛尝不出酒的
滋味。
宋扬回到梅花洲,直奔宋宅。叶子鸣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
“灵哥!我知道你躲在这里,快出来啊!”宋扬大声呼喊。
但无一应答,花团锦簇的朱砂梅枝头,只有鸟鸣婉转。
“找到了么?”一声冷淡却不失关心的问询响在身后。
宋扬和叶子鸣回头一看,齐齐下拜。宋扬失望地摇头:“没有,就像平白消失
了一样……师尊,你说他会不会和当年那样,躲到别处去了?”
顾星逢的目光定在某间房舍的门槛处,一瞬之后,不动声色地挪开。方才回答
宋扬的话,“也许是。”
宋扬烦恼地抓抓头,“这么大人了一点不让人省心,叶子师兄,我们再到后面
找找,如果再没有,他可能是跑到幽冥界或者万妖界什么的地方去了。”
叶子鸣跟在他身后,“那你……”
宋扬回头对他笑了笑,“没事,这次我不会再上当了。只要他好好的,在哪都
行。”
两个弟子说着话,转到房舍后面。
顾星逢缓步走到房舍前,无言地望着那一滩水渍,虚空中还弥漫着若有似无的
酒香。转过门后,那里搁着一口崭新的酒坛,里面干干净净,似乎喝的人极其嗜酒。
顾星逢伸手,将两扇门轻轻关好,转身离开。
隔了两条街的巷口,鹿时清正逗弄一个三岁娃娃,用手轻轻捏着他的脸,那娃
娃嫌痒痒,咯咯直笑。
鹿时清也跟着笑。
顾星逢小时候就不爱笑,且没两天就被裴戾送到海楼峰。难得逗弄人家的娃
娃,真是新奇又开心。
抱娃娃的妇人操着外地口音,笑呵呵地说:“仙人,等这娃儿大了,上山跟恁
学仙法中不中?”
如今红尘界危机解除,再无外敌来犯。鹿时清本以为凡人会对修仙深恶痛绝,
没想到还是趋之若鹜。鹿时清问妇人:“修仙很辛苦的,你舍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