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先皇重病不起,太子就一直留侍宫中,三日前,先皇殡天,全国服丧,太子直到今日才吩咐一个小黄门回来安抚府中众人,叫大家静心等待。
太子府里虽然一片素白,就连门口正开得娇艳的海棠花儿都被蒙上一层素纱,可人人脸上都有暗暗的喜意,怎么藏也藏不住。也是,这些都是太子潜邸的老人,个个等着飞黄腾达,自然心中欢喜。
唯一的例外,却是府中最应该欢喜的太子妃简氏。
她二十来岁年纪,容貌昳丽,仪态端庄,这时候却狼狈跌坐在地上,怔怔看着桌上那壶毒酒。
酒盛在一个青色小玉壶里,壶身精致莹润,壶口却像一条狰狞的毒蛇,紧紧盯着她看。
简容对着那壶发呆,看着看着,眼眶渐红,神情却一点点冷下去。
从宫中来的小黄门带着太子印玺,先是与府中的太子詹事简单交代几句,而后就持着一封太子诏来到被禁足将近半年的太子妃院中。
那诏书口气十分严厉,训斥太子妃简容德不配位,心肠恶毒,残害宫人,又赐下一壶毒酒,只命她速速归西去罢。
看太子妃跌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小黄门脸上虽然同情,却依然催促道“太子妃,陛下已经允诺,若你服下毒酒,自然不会再追究你的家人族亲。”
简容闻言只惨笑一声,又冷冷去看那小黄门,直把他看得冷汗直冒,忍不住扭头避了过去。
“若我不饮毒酒,大约也逃不了后续的手段吧。”她轻轻嗤笑一声,从地上勉力站了起来,人生的最后时刻,她总也不愿旁人看了笑话。
她低头慢慢理了理衣襟,整了整冠发,虽然容颜惨白,却骄傲依然。
然后,她执起那壶,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酒色纯净,仿佛上好的美酒,只醇厚的酒气间扑鼻而来的腥气露出了几分狰狞。
“可惜这壶好酒了。”她叹,仰头便一口喝下了杯中的毒酒。
酒入肠中就是一股透彻心扉的绞痛,毒酒就像浑身带刺的蛇蝎钻入她的肚腹,肆意将她整个人都搅的肠烂肚穿,痛到了极致,仿佛也只剩下麻木,黑红的血液很快从她的口鼻涌出来,眼前也只剩一片血红,一阵无法控制的抽搐以后,太子妃简容,京城中最受瞩目的贵女,原本的新朝元后,就这么七窍流血的倒在地上,再没了生息。
简容的魂灵悠悠飘向天空,她的身子变得极轻,脑子前所未有的空灵,前生一幕幕都栩栩如生的在她眼前重现了一遍。
她原是简太傅府的大小姐,自小便是京城里有名的淑女,仪容德行无一不是顶顶出色的,待她及笄那年,更是被皇帝赐婚,十里红妆迎入大内,做了东宫名正言顺的女主人。
然而,嫁入太子府以后她才知道,俊美如谪仙人的太子,其实有一个爱而不能娶的心上人。
那时候,她身份尊贵,意气风发,并没有把那身份低贱的女子放在心上,不过是想着更加贤德,做一个能与太子举案齐眉的正妻而已。
谁能想到,她十年兢兢业业却只换得与太子离心离德,连唯一的孩子也没有保住,还被栽了恶毒妇人的罪名,将东宫一桩桩一件件的旧事冤魂全都怪罪到了她身上。
等来这壶毒酒她心中并不意外,只是惊讶太子实在心急,大约是生怕元后的名头不能落在他心上人身上吧。
罢了,罢了,只怪她眼瞎心盲,白白错付了人,才落得今天的下场。只愿父母兄弟平安喜乐,莫因为她这个愚蠢的女儿再受牵连。
简容越飘越高,看着满目缟素的京城,看着那雄浑盘踞在京城正中央的皇宫,那个冷情冷心的太子不对,现在或许应该叫皇帝了,此刻大约正挽着他的心上人,欣赏这片如画江山,并不会将发妻的逝去丁点放在心上。
简容一声苦笑,神智彻底涣散。
她的芳魂在天地间飘荡,眼看着就要投入六道轮回,却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来一个黑色漩涡,又将她拉了进去。
再睁眼的时候,满目红得耀人。
刚刚被自己丈夫赐死的太子妃简容,这时候却又重新穿上了鲜红的嫁衣,头带华丽的凤冠,坐在了花轿里头。
龙凤锦纹相依相伴,交颈鸳鸯情深款款,眼前的一切是如此熟悉,熟悉得叫她生厌。
简容开始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却不知道为什么梦里还要把她送回这个时刻,头顶沉重的凤冠,外头喧嚣的喜乐,哪一个似乎都在嘲笑她滑稽的一生。
她这时候只想一把掀了凤冠踢了花轿,将眼前的一切砸个粉碎才舒爽,可才想抬手就觉得全身沉重,手指至多只能够微微移动,一点都使不上力气。
一路上晃晃悠悠的听着仿佛嚎丧的喜乐,简容摊在花轿里,就这么重新进了宫门。
花轿落地,两个妈妈连忙将简容扶出,虽然觉得新嫁娘实在娇怯柔弱,也并没有放在心上,只左右架住简容,静待礼官将正装隆重的太子引领过来。
太子和礼官一番往来应对,简容却只垂着头,觉得身上越发绵软。旁边两个奶妈妈纵使身强体健,也真没见过这样的新嫁娘,可又怕支撑不住坏了好事,只能咬牙挺住,却也免不了两股战战,心里更加提心吊胆。
简容不知道旁边奶妈妈们的心事,她身上发软,心里难受,正想什么也不管,只倒头睡过去,突然一双男子的大手伸过来,握了一下她的手。
她不由自主抬眼望去,就望进了一双清冷的眼睛里。
纵使心怀仇怨,简容也不得不承认,太子长得真是好看。
他穿着一身赭红色礼服,长身玉立,眉目如画,怎么看都是一位上上的如意郎君,只眉眼间的清冷贵气将他称得不似常人,而是一位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草芥的皇族。
前世她怎么一点都没看出来呢简容忍不住在心中冷笑了一句自己眼瞎。
她又被推上了一顶小轿,进了太庙,重又被妈妈搀扶下来,跟着太子拜了祖宗牌位,一路行来,她险些歪倒了好几次,若不是边上有人强行搀扶,这场婚礼怕早就要完蛋了。
无力反抗,她也没什么法子,只冷眼跟在后头,看这场梦究竟要怎么演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