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支义军揭竿而起的消息传来时,顾淮之正陪在顾玄身边,第一时间听到了这个大新闻。
顾玄和顾琉脸色沉沉,书房中一时陷入沉默,顾淮之左瞅瞅右看看,也不敢出声。
半晌,顾玄才叹了口气“乱世,终于还是来了。”
顾琉也长叹了口气,沉默不语。
顾淮之捧着脸,发出了灵魂拷问“咱们不是早就猜出天下会有一场大乱吗这些年也一直在为此做准备,不然咱们干嘛大老远跑云州来呢”
自从回虞川后,家里做了那么多事,大部分不都是在防着这天吗不然的话,顾淮之吃饱了撑的跑去练兵啊
顾琉瞪他一眼,“话虽如此,真乱起来了,谁心里能好受世道一乱,人都没个人样,你觉得谁能高兴得起来”
这话没毛病,顾淮之想到两次出远门见到过的情景,心情也十分沉重,摸了摸鼻子,小声说道“既然都已经乱起来了,烦心这些也没用,趁早让天下安定下来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顾玄和顾琉对视一眼,齐刷刷叹了口气,郑重嘱咐顾淮之“这些天我们应该会特别忙,你也大了,府里的事儿,你多上点心。”
“你们放心,我心里有数。”顾淮之的表情同样严肃,郑重地顾琉二人做出保证。
顾玄点点头,又温声宽慰顾淮之“也不要想太多,家里四个长辈都在。即便我和你爹都出门了,你阿婆和你娘也在,不要有太大的压力。之所以叮嘱你这番话,主要是怕府里的部曲听了传言后心思浮动,这帮人也算是你一手训练出来的,我们要是不在府里,你阿婆和你娘毕竟是女眷,拿不住这帮人,你多费心稳住他们便是。”
顾淮之当然明白,再次郑重点头。
顾琉则在一旁说道“其实也不必这般如临大敌,现在云州还算安全,百姓日子过得安稳,没谁会在意这事儿。再加上州府的十万大军镇守,相比起其他州,云州已经算是比较安全的地方了。”
“那宁州呢”顾淮之突然提高了嗓音喊了一句,“宁州那边,吴使君对州府的掌控程度可不如赵使君,再加上,虞川郡那林郡守不是还跟我们有旧怨吗是不是该赶紧提醒二叔严加防范不然,趁现在还没彻底乱起来,让二叔他们一家全都过来”
顾琉的薄唇几乎抿成一条线,同样十分担忧还在虞川的顾毓,听了顾淮之这话,顾琉虽然知道这提议不妥,还是向顾玄投去了期待的目光。
顾玄脸上浮现出明显的挣扎痛苦之色,沉默良久,才缓缓摇头“不行,虞川是我们顾氏的根,那庄子是历代先祖一点一点建起来的,祖宗牌位都在,不能轻易放弃。再说,庄子上还有八千部曲,被你们训练好几年,一般官兵都不是他们的对手,更别提流民,那就是帮乌合之众。”
顾淮之还要再劝,顾玄已经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提,而后沉沉叹了口气,低声道“再看看吧,要是形势有变,再把他叫过来。只是,那么多的族人,也不好安置啊。唉”
这倒是个大难题,顾淮之一时间也没了主意。这就是族长的难处了,平时在族里话语权大,这时候就该为族里出大力。否则的话,顾玄为什么不把顾毓一家叫过来这时候过来,不管日后情况如何,至少一家人在一块儿,心里踏实。
顾琉也只能温言安慰顾玄“宁州也有十万守军,吴使君做事哪怕不如赵使君雷厉风行,底下人也各有小心思。但真正碰上乱军的话,不管平时有多大仇,这时候都会放下芥蒂共渡难关的。再说了,世家有兵有粮有权有势,即便发生乱民起义造反之事,世家也是官府最先要保护和拉拢的对象。”
道理顾淮之都懂,但他还是担心,皱着眉叹气“万一真到了最坏的那一步,二叔他们要过来可不容易。”
“那也未必。”顾琉拍了拍顾淮之的肩,温声开解他,“千百年,士族地位崇高,官员百姓甚至皇族心中都对士族极为向往。律法甚至规定,庶民若是擅杀士族,罪加一等。我们顾氏在民间的口碑也不差,祖祖辈辈没少干修桥铺路的好事儿,还得了个仁义的好名声。到时候,马车上挂上顾氏的族徽,估计也能震慑一部分人。百年前先祖逃难之时,路上还收了不少自愿跟随的平民。”
这事听起来还挺玄乎。顾淮之算是闹明白了,合着这是上到天子下至庶民都往士族身上打了好几百个滤镜,就跟后世追星的粉丝似的,滤镜一开,不管发生什么,她家哥哥永远是最棒的。
这么一代入,顾淮之莫名多了点安全感,至少没像之前那样担心顾毓一家了。
那边顾琉还在说呢,“我之前已经写信回去告诫二弟要勤加练兵加强防护,二弟昨天回信,说是庄里现在已经昼夜都安排人巡守,还让匠人们造了一批,还把墙都重新夯实了一回。我估摸着,按照庄子里的部曲人数,没个两三万人,攻不下我们庄子。”
顾玄欣慰地点头,脸色恢复了平静,又笑着看向顾淮之,说了声玩笑话缓解气氛“也多亏淮儿当年一力主张练兵,现在倒是让我们更加多出几分底气了。”
顾淮之也毫不客气地收下了这顿夸奖,毕竟这也确实是他的功劳不是。加上顾淮之也有意活跃一下气氛,便顺势笑道“那可不,这还得感谢阿公当年没把我那牙刷牙膏的利润给吞了。要不然的话,我没了银子,才不干这亏本买卖”
顾玄和顾琉顿时哈哈大笑,气氛立即轻松了不少。
他们三人聊得开心,顾玦却不大痛快,黑着脸揪住从书房出来的顾淮之,又抬头恶狠狠瞪着顾玄和顾琉“我说你们怎么回事,谈话都不叫我不叫我就算了,这小子才多大,凭什么他能参与决断我却不行啊”
见顾玦这般行事,顾玄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正要发作,又想到上回顾琉指责他们夫妻对顾玦不负责任的话。顾玄迟疑了一瞬,把到了嘴边的训斥咽了下去,不自在地解释道“你平时不是不耐烦听这些家长里短的事吗我还以为你不乐意听,这才没叫你。你要真想参与进来,下回我让人去叫你便是。用不着这么气冲冲的,好好说话,看把淮儿给吓的。”
顾淮之被顾玦拎住了命运的后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随口吐槽道“小叔,你这是把我当成小婶婶养的那只猫了呢瞧这手法,跟小婶婶拎她那猫的姿势一模一样。”
顾玦在亲哥和亲爹的严厉注视下,悻悻地放开了顾淮之,不自在地拍了拍手,小声说道“我这不是担心二哥吗一家人分隔两地,世道又乱了,谁能放心”
顾玄很是欣慰,觉得小儿子虽然闹腾了点,品性还是不错的,十分看重手足之情。
见两位长辈没开口答话,顾淮之贴心地向顾玦复述了一遍他们刚才讨论的结果。
顾玦仔细想了想,觉得没毛病,也没继续揪着不放,反而期期艾艾地看着顾玄,别扭地问他“那我能干点什么”
见顾玄脸上明显露出惊讶的表情,顾玦又有点不爽“你们接下来肯定要忙着帮赵使君谋划天下,干脆也给我找个差事吧。放心,我能分得清轻重,这个时候,绝对不会拖你们后腿。”
顾玄满脸欣慰地看着顾玦,半晌,顾玄抬手拍了拍顾玦的肩,感慨道“真是长大了”
顾玦有点不大适应,别扭地撇开眼神,心下高兴却没表现出来,只是催促顾玄“您看我适合干什么,尽管吩咐就是,我绝对听从您的安排”
顾淮之听着都忍不住感动了,他这个一向行事随心所欲动不动就闹脾气的小叔,终于开始醒悟过来,想要背负起属于自己的责任了。
这是何等可歌可泣的事情
顾淮之作为小辈都这么感慨万千,顾玄和一手带大顾玦的顾琉更加不必多说,两人心下简直就跟大热天吃了碗冰盏似的舒坦。尤其是顾玄,之前一直为顾玦的离经叛道不着调头疼,这会儿见顾玦终于懂事了,顾玄激动地眼眶都红了,良久才点头笑道“你有这份心,我还真是没想到。你的性子,不大适合做幕僚替人出谋划策,所以也不必进刺史府担个虚职。你在文人名士间颇有些名声,日后前来云州的文人肯定越来越多,文人一贯傲气,你先做好准备,再找几个人同你一起,真到那时候,文人要敢瞎闹腾,你们直接出手把他们治住”
顾玦一琢磨,这就不是让他联合几个小伙伴给新来的刺儿头立立规矩吗这可是他的拿手好戏啊,比出身,虞川顾氏四个字足以让顾玦站在顶端;比文采,巧了,顾氏子最擅长的就是文;比口舌之战,那就更是顾玦的一大杀器,这些年和人打嘴炮,顾玦哪次输过
顾淮之都忍不住赞叹他祖父用人用得绝妙,别说,这活还真就该顾玦来干。
自古文人臭毛病多,很多腐儒瞎讲究还看不起人,才学越高的脾气越大,太平时期倒是可以捧着他们刷一波好名声,但是乱世之时,大伙儿争霸天下还来不及呢,谁乐意听他们整天为了芝麻大点的破事儿吵来吵去
就该以毒攻毒,让顾玦这种杠精中狠角色去对付他们。
再说了,拿笔杆子的人煽动人心的本事可不差,要是不管他们,他们哪儿不满意了,写点文章对着百姓们一通逼逼,指不定还真能洗脑一部分人。
宣传工作同样重要啊。
既不能让他们太嘚瑟,也不能太过得罪他们。不然的话,看看陈世美那倒霉蛋,被他同乡黑成啥样了
顾玦领了新任务,高高兴兴点点头,转身就准备出门找小伙伴一起商量商量这事儿,打算立马弄个章程出来。
顾淮之忍不住偷笑,默默给他祖父点了个赞。
云州境内基本没受什么影响,顾淮之跟赵猛和冯适几人混熟后,从他们嘴里套了不少话。这才知道,自从赵冀任云州刺史以来,一直鼓励百姓开垦荒地,并有意增加人口。云州并不是富庶的地方,士族豪强势力不大,相比起宁州平州那些有顶级士族阀门在的地方,云州比较接地气,所以赵冀才能顺利地将整个州都握在自己手里。
没有较为强硬的势力从中干扰,赵冀这个刺史的命令还是十分有分量的,这些年来,云州百姓的生活水平在赵冀的执掌下一直在不断上升,良性循环之下,赵冀这个刺史在云州的威望也就越来越高。
云州本地的一流世家,在顾家搬过来之前,一个都没有。那些个二三流的世家,真拼起后台来,可能还不如赵冀硬。
私底下一过招,在被赵冀干掉一两家后,这些人终于发现赵冀是块硬骨头后,特识相地安静如鸡装鹌鹑,所以顾淮之来了云州后,看到的就是一片和谐。
陆平章还特自豪地向顾淮之介绍他爹的光荣事迹“阿淮你来得晚不知道,当年赵使君刚到云州时,我爹还是刺史府的一个无名小吏,是使君一路提拔我爹任了长史。当年云州的著姓大族申氏一族对此很是不满,认为使君这是在羞辱他们,让他们士族屈居在寒门子弟之下,还说我爹媚上欺下,汲汲营营似奸鼠。结果你猜怎么着”
顾淮之心说这还能怎么着,你爹现在好好的,肯定是对方凉了呗。想归想,顾淮之还是特捧场的问了下去“怎么着”
陆平章神采飞扬,手口并用继续向顾淮之讲述当年的情况,“申氏想尽办法要把我爹挤兑走,为此还串通刺史府的一些官吏做伪证,栽赃陷害污蔑我爹盗取公文财物图谋不轨,不想这却是我爹的将计就计之计。他们啊,不但没能把我爹给挤兑走,反倒被使君一锅给端了”
顾淮之听得津津有味,却有觉得有哪里不对,这申氏也能算是二流世家,哪能这么轻易就被赵冀一锅端世家人数之多,顾淮之心里可是有数的,再加上顾淮之这几年已经把谱系背得差不多了,一琢磨这申氏的谱系,好家伙,那也有小几千号人呢。这么多人,别说赵冀是个刺史,他就是个皇帝,也没法全端了。
这么想着,顾淮之忍不住问“申氏全族几千口,全端的话”
未尽之意,陆平章瞬间明白,连忙解释,“你误会了,使君那次就只是诛了首恶,但申氏的爪牙都被流放了,其他人也不敢趟这趟浑水,再加上使君和我爹他们又在其中加了把火,申氏本就在走下坡路,根本在云州待不下去了,索性举族搬迁,去了平州。”
“平州”顾淮之不由挑眉,“那可是祁东王的地盘啊。”
陆平章点点头“正是,据说他们去平州后,受到祁东王的礼遇,如今过得很不错。”
“全族都搬过去,这可是大手笔啊。”
顾淮之直觉这里头有蹊跷,还想从陆平章嘴里套点话时,一旁的冯适立即笑道“申氏族人留在云州的也不多,加上奴仆部曲也就一千多个,倒也算不上什么。如今看来他们搬去平州还真是搬对了,至少比在我们云州强。”
顾淮之不由挑眉“确实不错。”
冯适听顾淮之这语气颇有点意味深长,忍不住问道“阿淮是觉得哪里不妥吗”
“没有。”顾淮之笑着摇头,状似不经意地说道,“就是好像听家父提过一句,好像还有申氏族人去了幽州梁使君那儿。”
“这也不奇怪。”冯适微微一笑,“世家人口众多,遍及兴朝各地。便是阿淮你们顾家,族人不也各州都有吗天下十二州,哪州没有虞川顾氏之人其他士族也一样,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顾淮之含笑点头,“阿适所言极是。”
冯适一时间猜不透顾淮之到底是什么意思,只能向他投来略显疑惑的目光。
陆平章和赵猛两人也频频点头,赵猛还嚷嚷呢,“是啊,管他们去哪儿,去祸害其他人别回来最好”
顾淮之低笑,见冯适还在打量自己,微微凑近了点,贴着他的耳朵低声道“我刚好听人说过,使君同申氏某几个人私底下关系还不错。”
冯适苍白的脸上泛起了愉悦的笑意,微微咳了几声,对着顾淮之笑道“阿淮果然洞若观火,虞川顾氏,果真名不虚传。”
赵猛都傻眼了,眼神在顾淮之和冯适两人之间来回飘动,忍不住挠着后脑勺问“你们这是在打什么哑谜呢”
陆平章也露出了沉思之色,皱眉问冯适,“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顾淮之赶紧打圆场,摆手笑道“没什么,我刚刚就是对阿适说,收拾申氏一族,指不定冯先生也有份。毕竟冯先生声名在外,我也就是随口一猜。”
陆平章了然,“你这是怕伤了我的颜面吧这有什么好避讳的,当初我爹将计就计反将申氏族人一军,只不过证据尚且不足,确实是冯先生出手将他们都给收拾了的。”
提到冯克己,原本还精神奕奕的赵猛立即蔫了下去,疯狂摇头拒绝讨论这个人,语气还有点崩溃,“咱们能不提冯先生吗你们是不知道,这位先生来了之后,成天压着我们兄弟念书,不念就板子伺候,我这手掌都要被他打出一层茧子来了”
冯适立即给赵猛背上来了一巴掌,瞪着他道“说的什么话呢这要是让我爹听见了,非得再给你一顿板子不可。”
顾淮之眉头一挑,意味深长地看了冯适一眼,顺势点头表示同意,“没错,冯先生何等大才,天下皆知。他肯教你,你就偷着乐吧名士们都有自己的气性,不轻易屈于权贵。毫不夸张地说,哪怕是我,顾氏嫡系子孙想拜冯先生为师,恐怕先生还不愿意收我呢”
陆平章也连连点头,一脸羡慕地看着赵猛,眼里都要冒出光来,“就是,这么好的机会你居然不好好珍惜,竟还出口抱怨,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