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许闲云枕上书(季三岁)_起·牡丹亭(8)(2 / 2)_应许闲云枕上书最新章节免费阅读无弹窗_嘀嗒读书

起·牡丹亭(8)(2 / 2)

四周树木茂密参天,程小白走至湖边,迎面凉风浸骨,正后悔没有带件外套出来,忽然身后有窸窣声响,是金属物体在板石地面敲击。伴随季清让偏于清冷的声线:“……听说,先前你和省昆剧院的一位男演员走得很近。”

女声旋即徐徐响起:“许云声。”

季清让似一时未听分明:“什么?”

“我说,季总关心的那位昆曲演员叫许云声,艺名泊舟,专攻巾生。我很喜欢他唱的淳于棼、侯方域和徐继祖,潘必正、贾宝玉差强人意,至于柳梦梅就算了。他演《牡丹亭》那会儿还太年轻,《拾画·叫画》两折教戏迷惊为天人,主要是赢在扮相,唱功其实一般。不过比起《墙头马上》,春卿又算是可爱的,毕竟裴少俊这个人怯懦无德,实在担不起李千金的爱慕。白朴竭力尝试将乐天的名篇《井底引银瓶》改成喜剧,可惜改得突兀生硬,剥开那大团圆的结局,实则满纸血淋淋,毫无温情可言。”女声解释完,含笑追问,“如何,我可有一丝隐瞒?”嗓音且软且糯,显然是裴莫。

程小白没料到他们会出现在这里,为免尴尬,下意识地侧身闪到树后躲避。季清让手持盲杖缓行,语气平静:“你无需隐瞒,因为在最高明的谎言里,每一句单拎出来都很真实。”

顿了顿,“我无意干涉你的私生活,只是许云声的出身摆在那里,十八岁首演在人民大会堂,又年纪轻轻便得了梅花奖,起点如此之高,将来肯定是要冲着体制内去的。再不济,也会是个剧协副主/席。你既出了这样的事,往后还是尽量离他远些——断人前程,如杀人父母,你当明白我的意思。”

程小白屏住呼吸,注视两道身影越来越近。从未想过,这位季三公子和裴莫私下竟是如此的相处模式。肢体并不亲密,言辞也是,但晚风携枝梢枯叶打着旋儿落下,头顶的月亮将虚影静静安放水中,曳生一道长长的波痕。两人周身也被这水一样的光影笼罩,丝丝缕缕,明昏不定。

由于视力障碍,季清让走得极慢,每走一步都需要先使用手杖在身前试探,确认盲道上没有任何障碍物后才会迈步。然而即便如此,他也坚持一个人艰难地摸索前行,不允许身边的人施以任何援手。

于是裴莫没有做出任何搀扶动作,只是怀抱一只大礼盒,放缓脚步,与他并肩同行。语气不咸不淡:“看来季总早就将我身边的人调查得一清二楚。”

季清让并未否认:“不然呢?指望你有朝一日主动向我坦白吗?”两个人来到程小白藏匿的那株香樟树前,季清让停下脚步,面向前方辽阔水面。低语:“今晚月色很美。”

程小白躲在树后,正准备挑个机会赶紧离开,听到这句话不免怔愣。她疑惑,季清让不是个盲人吗,怎么还能……?那时她还不知道视力障碍分全盲和弱视,其中又以弱视居多,无法视物、保留微弱光感并非是件稀奇事。

裴莫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清夜无尘,月色如银,似雾朦花,如云漏影,今晚月色的确很美。”

季清让说:“虽只能感受朦胧光影浮在眼前,但听你描述,倒好似回到了母校的卡尤加湖。”他似想起什么,慢慢转过来,“枕书,你可还记得,我们相识多少年了?”

凉风拂过,枝头树叶沙沙作响。裴莫垂下眼睫,沉默半晌:“若是从初相见时算起,则十年有余;若是从我觍颜荐枕席……堪堪五年。”

季清让“哦”了一声,忽然说:“你和陆梓君十七年感情,青梅竹马,他的父亲更是你的养父兼恩师,对此你尚且能弃之如敝履。想来我们之间的十载光阴,在你心中必然不值一文吧。”说到这里,他薄唇抿出一个颇具玩味的笑容,“枕书,我在你心里,就真的除了‘利用’二字再无任何价值吗?”

裴莫眉尖微蹙:“季总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季清让不动声色:“那我们就来说点你明白的。”摩挲着无名指上的圆环,背脊挺立,“陆梓君个人工作室因为是小规模纳税人,对外开发/票一直是三个点。可是按照陆梓君的身价,一年代言的报价通常不会低于税后千万,而他身上同时有二十四个代言,还不包括拍戏、综艺、商演和各种线上推广。如此一株摇钱树在,你们工作室的年收入居然还保持在500万以下?裴枕书,你说,要是税务局去查账的话,究竟能在你们公司发现多少猫腻,嗯?”

裴莫听完笑了:“原来季总是想举报我们偷税漏税。”语气轻松道,“那完了,毕竟我们18年年底补缴的税款远远不够,我还是得坐牢。”

“不,你错了,你不该坐牢。”季清让冷静指出,“因为杀人者,偿命。”

裴莫仍然是笑,语气波澜不惊:“季总何出此言?”

季清让没有急着回答,而是指了指她怀抱的那只盒子,淡淡问:“我送你的礼物,不打开吗?”

一只十二寸的大盒子,尺寸可用来装鲜花、蛋糕又或是巴黎时装周上最新款的高定礼服。裴莫懒懒道:“多谢季总。”抬手解开蝴蝶结,粉色的丝缎被晚风吹走,飘逸在半空,她原是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待看清这份精美的包装中盛放的究竟为何物后,笑容骤然凝固。

“咚”的闷响,纤细的指尖终究没有握住,一时间,十数张银/行/卡大小的卡片掉出来,噼里啪啦地落到地上,剩下那些纸质的单据则四下飞散,月下恍若飞蛾乱舞。

“你应当记得,这些是什么吧?”季清让很平静,“你、冯天真、还有陆梓君那个贴身助理叫官文希的病历卡,安定、六院、上海精卫……我倒是不明白了,你们没事跑遍全国最好的精神科医院到处挂号做什么?”

“还有——”其中一张单子飞到他身上,被他一把抓起来攒在掌心,“艾司唑仑用于治疗失眠和焦虑症,盐酸帕罗西汀是常用抗抑郁药,盐酸氟西汀又名百忧解……你们买通医生,以自己的名义开出那么多精神类药物究竟是为了什么?”

裴莫面如死灰。

沉默半晌,她颤声问道:“……所以不是警方,而是你下令警方将我囚禁,自己专门花两天时间调出了所有的病历档案,对不对?”又迅速自我回答,轻嘲道,“也是,三公子只手通天,要查这些岂非轻而易举。”

她蹲下/身,一张张拾起那些单据,微笑:“幸好您不考虑转行做狗仔,否则一个个出轨的出轨,嗑药的嗑药,整个华语娱乐圈或有灭顶之灾。”

她向来对谁都是和颜悦色,极少将话说得如此刻薄。只是季清让微微低头,似对她这番的讥嘲置若罔闻。毫无焦距的双瞳注视她所在的方向,眉眼冰凉:“你居然敢向我隐瞒陆梓君的精神状况,好让致宛继续选择他作为代言人。不仅如此,裴枕书,你、江望秋、冯聿安,你们这些人,明明知道陆梓君的精神状况已经恶化到何等地步,居然没有让他暂停一切工作安心治疗,反而试图压榨他身上最后一丝商业价值。”

他一字一句:“裴枕书,这是杀人,你知道吗?”

“杀人又如何?”裴莫倏地起身,许是因为激动,双颊涌起异样的潮红,竟使得这张过分美丽的面庞透出几分摄人心魄的妖娆。她微微地笑:“心解脱者,若欲自证,则能自证——路都是自己选的,如果他陆砚清不想要这份锦绣簇拥的无上辉煌、万人殷羡的无边风光,当初他就不会选择入行!”

她仰起脸,没有丝毫畏惧退让:“季清让,我告诉你,人性本质是贪婪,你我皆有原罪,我裴枕书手上沾染多少鲜血你季清让脚下就踩踏多少冤魂!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话音落地的一瞬间,夜雾忽起,万物死寂。程小白躲在树后,震惊得无以复加。

原来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慈眉善目的老板、谆谆善诱的前辈、温柔体贴的领导,原来曾经仰视的人竟有如此残忍的另一面?工作以来构建的价值观全部粉碎。程小白近乎绝望地想,颠倒是非梦想的人间啊,是否“善良”一词,真的毫无意义?

于是她选择辞职,逃离了这一切。正因此,她永远不会知道,她所经历的,不过是一个完整故事中的几折而已,惊鸿一瞥,有死亡涉山水而来。至于故事的完整脉络和结局,则更像梦幻与荒草,是爱与恨,如数湮灭。

终是这颠倒是非梦想的人间,余烬自冷,穷途末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