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许闲云枕上书(季三岁)_承·南柯梦(6)(2 / 2)_应许闲云枕上书最新章节免费阅读无弹窗_嘀嗒读书

承·南柯梦(6)(2 / 2)

小镇遍地牛仔制衣厂,他们尝试一家一家的去打听,保安大多以为他们是来应聘的,笑着打趣:“咁细身板,得唔得噶?”待他们一笔一划写下吴晓萍的名字后,大家纷纷表示不认识,没印象。

这当然是无可奈何的事,“新塘镇仙村附近远远见过一次,手里提拎着洗衣粉,应该是住在附近的”,邻居带回的只有只言片语,他们既没有详细地址,也没有一张吴晓萍的照片可供辨认。只好结伴守在厂门外直到黄昏,下工的钟声响起,三三两两的纺织工人结伴走出车间,手拿饭盆准备去食堂打饭,裴枕书伸长脖子张望,不敢错过任何一个身影。

数年的思念化作命运难得的眷恋,她一眼在其中发现了熟悉的身影。

是于水尽山穷断崖处突然呈现的柳暗花明,裴枕书眼眶几乎要涌出泪,她一下甩掉背包,奔跑上前,停在女人面前,怯生生又满怀期待地喊了一声:“妈妈。”

年轻女人第一眼没有认出她,奇怪道:“你系边个?”辨认良久,忽而面露惊恐,尖声起来,“谁让你来的?”

没有惊喜,没有欣慰,没有哪怕只言片语的关怀,吴晓萍沉下一张脸:“你来这里做什么?”

火车硬座票南下的路上,裴枕书兴奋地睁大眼睛,幻想了一夜与母亲的重逢的场景。她并不敢奢求母亲对自己的到来多么欢迎,但她也绝想不到会是这样冷漠的面容,冷漠的腔调,一时僵在原地不敢说话。陆砚清见状忙替她出声道:“阿姨,您别怪珍珍,她真的很想您,所以我们来看看您。”

少年手忙脚乱,从背包里翻出一袋散装的月饼,解释道,“阿姨,前段时间中秋节,这是小裴攒了好久零花钱给您买的月饼,苏式的,广东买不到这么正宗的,我们一路上太沉把包装盒拆了可能有点压扁,但味道还是一样的……”

不等他说完,吴晓萍一把夺过那袋月饼掷在地上:“谁要听这个!”她瞪向裴枕书,“我问你,谁让你过来的?不说?是不是又想我抽你?”抬手一掌熟练地掴在裴枕书脸颊,仿佛是肌肉本能还记得这个动作,“你胆儿肥了啊,敢跑过来,索命鬼,你跑过来想干嘛?要钱吗?”

周围路过的工人纷纷侧目,指点称奇。裴枕书以手捂脸,眸光黯淡下去,半晌,喏喏道:“对不起,妈妈……”她想,自己又做了一件令母亲生气的错事。

“我不是你妈!”吴晓萍却似一下子激动起来,高声叫嚷道,“别叫我妈,我没你这个女儿,有本事你怎么不替你弟弟去死?”开始一桩桩一件件细数裴枕书的罪过:生来就是赔钱货、命硬、不详、克死父亲和弟弟,最过分的是自己已经远离家乡开始了新生活,她居然还要找过来,阴魂不散。

这些就是裴枕书的亲生母亲最后赠予她的寄言。

在陆砚清和裴枕书离家出走的次日清晨,陆氏夫妇发现了他们留下的信笺,几近晕厥,匆匆报警。陆思源品行高洁,本不屑走后门托关系等行径,此时也不得不动用半生人脉,挨个打电话求助。其中搞笑一幕,是当地教育局领导听完,亲自跑到了派出所,拍着桌子,心痛无比:“我的两个全市第一,快给我找回来。”事涉两个未成年,警方极为重视,派专人调取监控和售票信息,查到两人的去向,立即联系广州当地的同行,陆氏夫妇连夜飞往广东,与两个孩子相认。

在派出所看到两个孩子平安无事,陆敏贤不顾当地警察还在,含泪痛骂:“你们知不知道珠三角的治安有多么混乱?全是飞车党、扒手、抢劫犯!你们若有个三长两短,让爸爸妈妈怎么活?”

他们回到艮桥家中,陆砚清作为主谋,生平第一次被罚跪反省,而裴枕书一路上就没有言语,回家后又马上将自己关进房间,不吃不喝。最后陆思源放心不下,推门而入。“枕书,”他坐在床边,幽幽叹了口气,“或许这说来残忍,但你要明白——子女并非全然是出自于父母的爱,才来到这人间的。”

少女蜷缩起来,小小的一团,整个埋进被衾,置若罔闻。陆思源继续说道:“血缘只是最初的纽带,只有朝夕相处的点点滴滴,才最终转化为感情。你不放下心中执念的话,又如何看清眼前迷障?”他将书桌上成堆的试卷收拢,将蛋糕搁在桌上,拿出打火机,点燃蜡烛,火焰微茫,“那么,祝你生日快乐。”

裴枕书原先多么期待这个生日啊,可以和母亲一起度过的生日,可惜最后愿意为她端上蛋糕的,只有陆思源。

“老师。”就在陆思源走到门口的一瞬间,身后忽然传来低咽的疑问,“这里是我的家吗?”

陆思源转过身,少女正坐在床上,泪眼婆娑,惹人心怜。他微笑答:“当然。枕书,我就是你的家人。”

“那么,”少女掀开被子,赤足走到书桌前,捧起陆思源的手,缓缓跪下。如同忏悔室前的祷告,她将陆思源的手背轻抵自己的前额,一字一句。“我不要她了,不是她抛弃我,是我——不要她了。”

眼底摇曳星点微弱之光,她这样许下心愿。

如果问裴枕书究竟是何时对母亲彻底丧失最后一丝温情,那么就是此刻,2005年10月11日,农历九月初九,她十五岁生日的当天。自那以后,她坚称自己父母双亡,既无亲朋,亦无旧故。

——她彻底割断了自己心中对父母亲情的渴望。哪怕,她也曾心怀卑微希冀,跋山涉水,不顾千里之遥。

雪花从屋檐下钻进来,染上眼睫。故事最后,裴枕书眼底冷冽无温:“苏婉,你对我的过往一无所知,又有什么资格替我说出‘原谅’二字?你知不知道,善良本身是高贵的品质,但无知的善良,则是这世界最大的恶?况且——”

她微微一笑,流露出蔑视:“你就全然是纯孝良善吗?拼了命地找我来,不过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可是,苏婉,你怎么不求你父亲把房子卖掉给吴晓萍治病?就你那点小算计,也配和我装什么姊友弟恭、母慈女孝?我倒想奉劝你一句,苏婉,当年你我之间,他们选择了你,抛弃了我,这不过是你偶然的幸运,你以为他们就真的爱你了?不,苏悦才是他们喜爱、不惜一切代价,试管婴儿也要生下来的孩子,男孩。不信?去问问你父亲,家里这套死了老婆也不舍得卖的房子,将来是留给你,还是你弟弟。”

“苏婉,记住我的话,就当是诅咒——你得不到父母的爱。你的性别,注定你一生的原罪。”

她说完,不顾苏婉满脸愕然,转身飘然离去。

天地间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裴枕书没有撑伞,她纤瘦的背影裹挟着雪珠,仿佛一卷悠长的诗,以罪孽为题,迎面葬身这场浩大的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