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许闲云枕上书(季三岁)_承·南柯梦(9)(1 / 2)_应许闲云枕上书最新章节免费阅读无弹窗_嘀嗒读书

承·南柯梦(9)(1 / 2)

按照裴莫最初给予的方案,她可以和许云声个人签订合同,私下转账汇款,不开发/票,也就是瞒着省昆私下赚外快。许云声当然不敢这么胆大包天,他老老实实地找谢主任商量,谢颖倒没有过多反对,笑言:“只要代老师放人,我有什么不肯的。”

许云声脸上的笑意瞬间淡了下去。

若要在中文网络搜索“许泊舟”词条,得到的介绍必是:出生梨园世家,祖上七代皆为京昆名角,祖母代忆兰是著名表演艺术家,国家一级演员,工旦、贴,现任南江省昆剧团副院长。受家庭文化氛围影响,许泊舟六岁起即学习昆曲,十六岁在省文/化/厅的安排下拜师孟祺……

他的背景在业内看来不可不谓之显耀,家族人脉的铺垫使他的演艺生涯始终一帆风顺,多少若论资排辈十几年后也未必能轮到的重要演出机会通通给了他,他成为省昆最出名的“关系户”。

十六岁那年师父孟祺恩赐他“泊舟”二字作为艺名,是祖母的愿景,寓意“学戏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看似要督促他努力练功,许云声则心如明镜,知道祖母是不喜他原本的姓名。

许云声原名云之声,随父姓。出生前父亲在边疆执行任务发生意外,不幸牺牲,娘家长辈劝母亲引产:“才七个月,打掉还来得及。他们云家好几个兄弟,又不会绝后。倒是你,一个寡妇,想把下半辈子都赔进去吗?”

母亲性格刚烈,哪里肯答应,她发誓一定要将这个遗腹子生下,抚养成人。长辈被气得不轻,摞下狠话:“你不要后悔,将来我们可不会帮你洗尿布。”

“行。”母亲点点头,“我便是上街讨饭,也绝不找你们帮忙。”

母亲说到做到,从待产到入院办手续,再到出院回家坐月子,都是孤身一人。他们住在部队家属院,老式的筒子楼,炉灶搭在阳台,据说四邻曾见母亲把孩子绑在身前,虚弱地给自己下面条、晾衣裳,行动时脚步踉跄,是虚弱到了极点。

父亲生前所在的部队并未亏待这对孤儿寡母,给予他们烈士家属头衔还有抚恤金。但可以想象,这种生活到底艰辛无比。他的母亲年轻时据说是大美人,引来许多好心街坊为其介绍再婚对象,其中许多还是初婚,条件不错,甚至不介意带着他这个小拖油瓶一起生活。只是母亲十分固执,不仅要带着他,更坚持婚后不再生育,这才使许多人望而却步。结婚是为了娶妻生子,留下骨肉血脉,白白养育一个外姓人?那和戴绿帽子有甚么区别。

后来母亲通过朋友介绍,在他三岁时带着他改嫁许家。他的继父是位省昆剧团的演员,工花脸,在那个戏曲近乎被扫进垃圾堆遗忘的年代,省昆全年演出量不足百场,继父收入微薄,并不能给予他和母亲富足无忧的生活,但继父承诺,将视幼子为己出,绝不逼迫母亲再生儿育女。

按照母亲的意愿,云之声依旧保留了生父的姓氏,更名为“许云声”,这引起他名义上的祖母代忆兰的极大不满。儿子鬼迷心窍要娶一个寡妇便罢了,还带回一个拖油瓶,带回一个拖油瓶便罢了,还决意不再生育,这几乎是指着鼻子告诉她“你们许家要绝后”。

代忆兰的愤怒可想而知,加之母亲是从不肯委曲求全的性格,婆媳关系绝无可能融洽,那几年继父与祖母几乎断绝来往。许云声稀薄记忆中仅有的几次家族团聚,均是以歇斯底里的大吵而终结,祖母也曾指着许云声的鼻子骂:“哪里来的小杂种,滚出去!”他躲在继父怀中瑟瑟发抖,被吓出满脸泪痕。

童年的许云声对祖母的印象恐怖如斯,他体弱多病,常不能去幼儿园,母亲又忙于工作,不敢请假。继父便带他去剧团,他坐在高高的圆凳上,翘着小短腿,眨着扑棱棱的大眼睛旁观一众演员的排练,用作道具的喜神,内里打着补丁的戏服,令人眼花缭乱的水袖功,他对一切都很感兴趣,偶尔也跟着唱:“春风上巳天,桃瓣轻如翦,正飞绵作雪,落红成霰。”咬字发音有模有样。

祖母属省昆剧团管理层,偶然经过,慧眼识珠,当即认定他是难得一见的好苗子,不再那么讨厌他,甚至提出要带他学戏。他的生父职业是军人,母亲理所当然地想保家卫国的军人要比戏子顶天立地得多,希望他能子承父业,最初并不愿意让他入梨园。只有继父试图化解日益恶劣的家庭关系,哄代忆兰开心,“当个兴趣爱好培养,趁机学些音律总是不错的。”这么千劝万劝,母亲总算松了口。

祖母带他去见一位年过耄耋的大前辈,量身形,观眉眼,看手掌,听嗓音,许云声一动也不敢动,觉得自己是待价而沽的白菜,或者胡萝卜。待前辈点头,欣喜道:“果然不错。”祖母掩不住的得意:“我就说嘛。”

他那年六岁,打从一开始学得就是小生,从未转过行当。“你给我记住,巾生唱好了,是能成为角儿的!”祖母的训斥极为严厉,他不敢怠慢。正式学艺不比在省昆剧团旁听,有兴趣了才咿呀哼两句,他需要每天天不亮就站在院子里吊嗓子,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蚊虫撕咬他裸/露在外的肌肤,雪花在他发梢逐渐融化,蹲马步,翻跟斗……连学校的同学都凑过来好奇问:“许云声,你将来真的要去学唱戏啊?”

他的同桌是个扎马尾的女孩子,性格古灵精怪,名字也很独特,叫梅琳。中文版《哈利波特》发行后,班级一度流行“梅林的胡子啊”作为口头禅,她也不恼,笑眯眯地反驳:“我姐姐说,女孩子不会长胡子,诶,对了,你们戏曲里那个胡子长长的道具叫什么啊?”

她忽然扭过头来问许云声,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窗外紫藤正盛,同学们在走廊嬉笑打闹,许云声觉得自己一定羞红了脸:“髯口。”他怕她不认识,还特意在纸上一笔一划写下那两个字。梅琳很高兴:“谢谢你教会我一个新词。”

他们住在一条街上,结伴上学放学,早晨许云声在院子里练功,梅琳就站在院门等候,也不催促,只负责在精彩处时鼓个掌。待他背起书包跑出去,梅琳递给他一个保温杯,愁眉苦脸道:“拜托,拜托,帮我喝了吧。”

“又是西洋参茶?”

“嗯,也不知道我妈妈最近怎么迷上这玩意,坚称喝它能强身健体。”

一如最寻常的青梅竹马,许云声曾天真以为,他与梅琳的同窗生涯还很漫长,小学、初中、高中,若运气好的话,也许大学都能考进同一学府。然而,十二岁那年小升初的暑假,他的母亲偶然便血,以为是痔疮,去医院检查却是肠癌,晚期。当天便办了住院,准备手术,可惜回天乏术,癌细胞早已扩散全身。

母亲的病情恶化得很快,七月的诗篇刚刚润笔待写,她便油尽灯枯,干瘦的手掌抚上他的鬓角:“云声啊,你往后便真的是寄人篱下了。要乖,要听话,不要惹爸爸生气,更不要惹你奶奶生气,认真学戏,知道吗?”

母亲之前一直不愿意他学唱戏,认为这是一条不够光明的前程,弥留之际却叮嘱他要好好学戏。许云声拼命点头,哭红了双眼:“我一定、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

母亲欣慰地笑了,眼神渐渐溃散,只余低喃:“真对不起,要把你独自留在这世上……”

葬礼后余姜迎来迟到的梅雨季,整座城市清清冷冷,淅淅沥沥,闷热且没有出口。许云声的生日在六月,他忽然想到,当初母亲坐月子的那段时间大概率是一川烟草满城风絮的梅雨天气吧?母亲整日就笼罩在这种潮湿而阴翳的氛围中,将襁褓系在胸前,活下去,活下去……也许,所谓云之声,正是指代天上的泪,尘世的雨。

由是,许云声一夕成人。他没有再去上初中,祖母以单独补录的方式将他招为省昆剧团名下戏校昆曲科的一年级学生,他从此远离传统全日制教育,远离绝大部分人行走的道路。梅琳得知他真的不来上学了,很是伤心,还给他送过一张自制贺卡:“祝你大红大紫,成为梅兰芳一样的大师!”那会他们都还年幼,京剧昆剧的区别都不大分得清,不过许云声并不介意,京昆本一家嘛,他的目光停留在署名上:merlin。刻意练习的连笔花体字,m写得又大又圆润,许云声将那张卡片细致珍藏。

他成为戏校最刻苦的学生,哪怕摔断腿也要拄着拐跑来教室学曲牌,老师同学都惊叹于他的努力,背后暗暗议论代忆兰是否将这稚孙逼得太紧了。而许云声无动于衷,他才十二岁,人生可走的路就只剩一条,他的未来不存在任何惊喜和意外,一眼便可以望穿到尽头。“巾生唱好了只可以成为角儿的”,他没有别的选择,必须、也不得不成为角儿。

命运之神眷顾了他,2010年省昆重排大戏青春版《南柯梦》,年仅十八岁的他被挑选出演男主角淳于棼。有人眼红,说这是代忆兰有意偏袒,但省昆确实找不出比他更出众的年轻演员。演出安排在人民大会堂,大获成功,成为昆曲热度重燃的一个公认转折点。演出结束后梅琳特意送上花束,她是专程飞来北京观看首演的,这些年他们依然保持着友谊。梅琳眼含热泪,激动地说:“云声,你太棒了!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要出国留学啦——我收到了offer!”

灯光下的梅琳脸色白皙,素面朝天,依然扎着长马尾,只是个头蹿高了许多,许云声静静望着她,演出成功带来的满满兴奋感不知为何消失殆尽,他怔怔地,浑身血液缓缓凝固,愣了许久才结巴说:“好啊,很棒啊,恭、恭喜你。”

祖母在与各位领导寒暄,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他没有让她失望,他并无许家的血缘,却冠上许姓,为许家带来足够的荣耀。许云声捧着那束花,只觉得四周黯淡下去,周围人都好似远去了,嘈杂声也带着回音。

悠悠天地,广袤山河,他竟是如此孤独。

许云声自打那时起便明白,孤独是他与这个世界相处的唯一法则。他没有亲人,失去了唯一的朋友,继父和祖母永远不会理解他。万幸祖母并不知晓许云声答应裴莫背后的种种复杂心绪,为了夜雨中的惊鸿相遇,为了梅琳的悲愤与哀哭,为了接近陆梓君那个所谓的大明星。代忆兰只觉得这次合作方式不错,对方说了许多诸如流量转化、病毒式传销的术语,她听得云里雾里,似懂非懂,但觉得很有道理,昆曲需要热度,和关注度。他们以省昆剧团的名义和陆梓君工作室签订合同。许云声这才知道与明星合作是多么复杂的一件事,他们专门拉了一个微信群,一条条核对权益:录音日期地点、最长录音时长、后续版权归属、宣传配合、食宿规格……裴莫似乎24小时住在微信上,时刻秒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