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料那人听了他回嘴,却抿了抿唇,竟少有地没跟他抬杠,只将他缓缓扶龙帐里,掩好绣了梨花的锦被。
那人低头俯身,忽嗅到一股奇怪的幽香。
他登时心生疑惑,便开口问道:
“你换熏香了?”
楚巍此刻却舒舒服服地躺在锦被里,任他摆弄,手上仍旧不停地撸着猫儿,乍一闻言,随口回道:
“没。”那香他这辈子都不会换。
“只不过……我午后下了会子棋,便觉得困顿的紧。就叫人点了助眠的苏合香,反正近来睡得也不甚爽利,便没掐,燃了一下午。”
果然,他此话一出,那人又“蹭”地一下怒了,张口便道:
“就你现在这样儿,毒还没解干净,还下棋?”
“劳心劳神的,身体不想要了是不是!”
他虽口上骂骂咧咧,手上倒是半分未停,又给他腰后揣了几个软枕,教他舒舒服服靠着,哼了几声,方才小声嘟囔道:
“你看你,除了我,那个还关心你。”
闻言,楚巍却眉毛也没抬,只装没听见,径自撸着猫儿,矜贵中依旧透露着些许懒散。
那人看他这一幅油盐不进的模样,一时也拿他没辙,便只得压了怒火,严肃地盘问起他道:
“你的毒,太医院可解出了什么成分?”
“尚未。”
“哼,一群废物。”
这回可轮到他骂了。
不过他尚未骂完,便见一只信鸽“扑棱”几下,飞进殿里。
楚巍抬手解了信筒,展了信纸,片刻后,略一挑眉。
“如何?”
那人问。
“驿馆的钉子来报,昨晚,那狄部小王子的贴身仆从,与那驿丞偷偷碰了面。
”
“就在刚刚,那仆从一人,偷瞒着小王子,溜了出去,去了‘平康里’。”
“哦?”
“那,那小王子对这事,可是否知情?”那人煞有其事地皱了皱眉,不知是同情那小王子,还是在意那“平康里”。
“莫管他人事。”
楚巍语含警告,“至于此事是否与那小王子有关,你且仔细盯着。我有预感,那个仆从,定不简单。”
“据钉子回报,那人抵京时,便一直待在驿馆里,直到宫宴那几天,又莫名消失了一段时间,再出现时,似换了一个人。”
“我们的人怀疑,那真正的仆从,怕是被调了包,或许已经死了。出现的这个,也许是个假的。”
“好吧,那我亲自盯着。”
那人耸了耸肩,郑重点了点头。
楚巍收了信,却忽觉着有什么东西扒拉着他的衣带,将他的领口,扯得松松垮垮。
于是,他视线朝下看去,挪了挪身,却不成想压了怀中猫儿的爪子。
“喵呜!!”
那黑猫松了衣带,惊叫了一声。
楚巍慌忙地松手,眼底浮现出一丝心疼,方欲瞧瞧压到了哪里,谁成想一双手探来,直接把猫从他怀里扒拉走了。
“哎,朕的贵妃……”
楚巍面露不舍。
“去去去,自去抱你的‘贵妃’去。”
“我家猫儿,给你摸了一下午,还不知足?我可得带回去了。”
那人一边抱着猫儿,给它顺着揉得乱七八糟的毛,一边嫌弃道,“你又不养它,就只会乱薅毛,还给它乱吃东西,我家猫儿嘴都给你喂刁了。”
那猫儿讨好地用头蹭了蹭他的掌心。
“喵呜~”
那人一边说,一边往窗边走,忽地似想起了什么,回头道:
“对了。”
“昨晚我出宫门的时候,看见你身边那宫女如寄,跟着一个鹰扬卫的小将,俩人在宫门口,偷偷碰了面,鬼鬼祟祟的,形迹可疑;你思量思量,看着怎么办。我先走了,办事去了。”
说罢,便抱着猫儿,跳出了窗子,身影在夜色里闪动,几下,便没了踪影。
……
楚巍静静躺在龙榻上,盯着头顶绣花的帐子,等着这一切,静谧如初。
恍惚间,他竟觉得有些冷。
仿佛屋内刚才那人带来的暖气,也渐渐散了个干净……
……
深宫二十余载,他的内心,曾不止一次地感到孤寂。
挚爱离世后,尤是如此。
他也曾安慰自己,高处,总是不胜寒
——他是这人间至尊,合该高高在上,受万民景仰。
他也曾处心积虑,看遍这人间诡谲。
——他深谙人心可畏,却依旧忍不住险恶地猜忌:
——如寄跟了他八年。
他忽地,就心生出,一丝悲哀来。
——他终就,成了孤家寡人。
许是年岁渐大,他莫名地渴求一丝温情,他身边的宫女如寄,那身着鲜红罗裙、巧笑倩兮的模样,像极了她。
他也就偷偷地将她,当女儿来疼。
可是……
物是人非星霜变,这孤独帝位,他终就还是,后悔了……
后悔了。
春寒料峭,夜雨倾泻如盆,哗啦着,像剪不断的丝线,绵绵而下,敲打着宫檐。
春日惊蛰的闷雷,轰隆作响,随着寒凉的雨丝,飘进人胸口,教人浑身一激灵。
雷声阵阵,廊下站着的一排太监宫娥,面无表情,唯手中持着的那精美的宫灯,在这夜风中,微微颤抖。
良久,帝威严的声音从殿内传来:
“来人——”
*******
折腾半晌,谢深终于于酉初,驶近家门。
盛京城形制规整,受前朝士庶风气影响,划分内外两城。
二城间,不设城防,士族门阀,居于内城;外城则安置平头百姓,与无籍流民。
二城皆坊市不分。但见三教九流之徒,熙熙攘攘,往来二城间,繁荣昌盛。
本朝不设宵禁。
谢深自外城驶来,但见长街深远,青石铺路,平坦宽阔,街侧已燃万家灯火;行人往来,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加之以吆喝叫卖,便是那平凡人间,烟火最盛处。
……
甫入内城,但见身边的风景,忽陡然一变;坊侧雕梁画栋、舞榭歌台,花楼遍地,那粉面桃花的美人,凤眼迷离,临街弹唱,笑语莺莺;烟柳画桥,曲水河岸,酒楼、赌场、当铺林立,大大小小值钱的铺子开了遍地,三教九流,来来往往,人声鼎沸,除去士族子弟,也多见胡商等域外别族。
所谓盛世之景,不过如此。
……
马车兜兜转转,走了将近一刻钟,才抵达相府前街上。
远远的,谢深掀起帘子,便只见一妇人独自撑着梅花纸伞,甩了身后一大帮仆妇,急急忙忙,出了府门,站到长街上,翘首以盼。
那妇人眉如新月,美目含睇,一袭素色袄裙,外罩一件松花褙子;头梳螺髻,发簪淡色华胜,垂两只珠钗,坠着流缨;项上一串东珠,腕间一只碧绿翡翠镯子,成色温润如洗。
端庄秀丽,我见犹怜。
“娘——”
谢深未及马车靠稳,便跳下车去。
“深儿——”
那妇人抬眸,眼中秋波流转,似含了泪,还未回神,便见谢深跳下车来,扑入怀中。
少年人身形瘦削,骨骼嶙峋,摸上去扎在她手里,便如同扎在她心里,岑氏心疼抱着怀中麟儿,眼噙珠泪。
她自嫁给谢雩,便对那夫妻恩爱,琴瑟和鸣,失了希望,唯将那满腔希冀都注在一双儿女身上,今日再见深儿,满身少年人勃发的英气,心底既是淡淡的疼,又是淡淡的喜。
“我儿,怎生如此之瘦?”
她握着谢深骨骼分明的手腕,语气既是心酸,又是惊叹。
“儿不碍事,”谢深淡淡一笑,眼底满是暖意:
“倒是娘,又清减了。”
……
一时间,母子二人在长街上便欲开始絮絮叨叨,说起体己话,宋冼州轻咳一声,敛袖作揖:
“见过夫人。”
岑氏这才反应过来,忙放开谢深,躬身福了福:
“见过宋先生。”
“我知夫人思念静渊,不过舟车劳顿,夫人不妨让静渊用完饭再谈?”宋冼州笑着提醒道。
“是,是,先生说的是。是妾身失礼了,先生莫要见笑,”岑氏微微一笑,擦了擦泪,有些羞怩,仪态依旧端雅,起身便莹莹一拜:
“劳先生照抚静渊!旅途遥远,风尘仆仆,先生不妨一同入府小坐。承蒙先生不嫌,改日定倒饰酒席,酬谢先生大恩!”
“诶诶,夫人与我交情有故,怎生如此之客气……”
宋冼州忙扶起岑氏,推辞几番,但架不住岑氏执意,这才应下了酒席一事。
……
正说着,一行人便进了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