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是姑娘称呼用的。”
“啊……是这样啊”阿克苏有些不自在,“那我当称呼你什么?”
“您唤陆某‘兄台’便好。”陆旻心中好笑,便善意地提醒他。
“那,陆……兄台,”阿克苏缓缓言,“我想请你带我去……”
他比划着,似是不知那词怎说。
“可是楼上?”陆旻忽又想起方才烛影撒泼时,所说的话。
“嗯,嗯。”阿克苏点点头,又道:
“陆兄台,你若能带我上去,便是,我们狄部的大恩人!”
“为何?小王子这般想上楼,是有什么重要事吗?”陆旻语带不解地盘问道。
“啊……是……”阿克苏张了张口,似在犹豫。
良久,他才终于回了声:
“是我的随从,苏答。”
他想到这儿,神情忽然黯淡下来。
草原上有古老的诗歌言,青牛与天鹰,带来了草原的子民,因此,每一个草原的勇士,一生只能有一个安答。
安答之于勇士,可托后背、妻儿。
正如中原人之于兄弟,可生死相依、两肋插刀。
苏答同他说道这儿,忽仰头闷了口烈酒,长声叹气,英俊的脸上,尽是男人味儿的沧桑与醇厚;他迎着天边那轮血红的落日,刀疤横亘的面容间,溢满了柔和。
他朝他淡淡一笑,语气满是惆怅:
“可这茫茫大草原上,又有谁能做我的安答呢?”
他未回话,他的话音就这么静静地消散在了落日的余晖里,像被掐灭的水烟,像这个男人本身。
神秘,又传奇。
苏答曾是照顾他母亲的仆人。
虽然他母亲地位也是卑微,他们二人间相处,也不知谁是主、谁是仆;他儿时,曾一度地将苏答当做父亲看,后来他才知道,苏答比他,仅大了十岁;他是狄部,同另五部交战时,俘虏回的战俘。
他第一次见他,他四岁,他十四岁。
后来,母亲走了,彼时他七岁,他十七岁。
他犹记得母亲火葬的那天夜晚,寥落的草原上,是夜幕沉沉的晴空,千万黑幕中,不停地闪烁着璀璨的星子;而少年映着火光、灰蒙蒙一片的眸里,却满是沉沉的、他看不懂的情丝。
第二天,他便去参了军。
他十岁之前,老狄王眼中一向是没他的;可他十岁之后,因为他,他们日子,便不再难过了。
苏答本就生得英武,上了战场,更是悍勇异常;他战功赫赫,胆大勇猛,每次下了战场,提刀归来时,都眼神犀利,杀气四溢,满身鲜血。
像个勇士,更像个英雄。
老狄王十分欣赏他,便破格提拔他,脱了他的奴籍。
后来,他年仅二十岁,便俨然是狄部第一勇士了。
可他却依旧甘愿留在他身边,做他的仆从。
他一手将他拉扯长大。
他教他拉弓、教他提刀,他教他什么是勇士的尊严、什么是男儿的血性。
可他却一次次地从他手中落败。
他也曾一时灰心,赌气地扔掉手上的刀,这时他便会狠狠将他打到在地,用刀尖指着他的脸,语气严肃地对他说,殿下,捡起你的刀。
他身后,是草原湛蓝的天。
他说,你是神鹰的子民,是草原孤狼的后代,血脉里合该有狼的血性。
成为勇士很难,但你若放弃,便会失去一切勇往直前的勇气。
他说,殿下,我保护你,莫让我失望。
他之于他,如父、如师、如友。
因此,当他叹出“何人能为我的安答”的时候,他想,若生死相依便是如此,他是愿意,将他视作他的安答的。
可这一切,自从来到中原后,就变了!阿克苏恨恨地想,心底发寒,但更多的,却是无奈和失望。
苏答不知怎得,有事瞒着他。
特别是十五宫宴之后,大楚皇帝把他们扣留在盛京,这两月间,他甚少同他说话,而当他问起,他却还当他是个不知世事的小崽子,糊弄了事。
他曾不止一次,看到夜深人静时,他悄悄溜出房门,同那个会说狄话的大楚官员,偷偷说话。
他的表情很痛苦、很无奈,他甚至哀求着那人什么。
太反常了。
他深吸一口凉气。
苏答骄傲如许,从不求人。
他便以为他被人胁迫了。
因此,之后,他便一直密切地关注着他;他用苏先生教得法子,学得有模有样,甚少这般耐心地蛰伏,终于,在这晚,苏答溜出去了。
他心底大惊,尚未来得及告诉苏先生,便一路跟了过去。
他太担心他了。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今晚波折颇多,不过还好,他终于遇见一位贵人。
虽然眼前这青年是个大楚人,不过,许是他眉眼间的眸光这般清澈,似草原上高悬的明月,纯净无秽,他便愿意相信他是个善良的人。
更何况,他还帮过他了。
苏答教育过他,对恩人,合该坦诚相待的。
嗯……怎么说……
就算恩人,想做他的安答,他也是愿意的。
只要他能救苏答。
阿克苏连比带划的,终于将前因后果表达完了,说罢,他眼巴巴地望向陆旻,一双湿漉漉的眸子里,满是希冀与祈求:
“陆兄台,你救救他吧!”
陆旻看着阿克苏望来的眼神,心里却是有些复杂。
他今夜是来寻陆瑛的,耽误了许久,本不该再生纠葛,更何况这小王子,乃是实实在在的外族。
他虽不懂大楚与五胡的恩怨,但青阳实实在在教诲过他,凡非我之族,其心必异。
再者,依他看来,他这仆从,怕是水不浅。
于理,他方才帮了他一次,已算仁至义尽了。
于情,他却回想起这小王子刚才提及他那仆从时的语气,他……
想起了陆瑛。
这天下间,亲人的羁绊,是否都是如此?
啧。
罢了,去他娘的其心必异!
今日就且当他同情心泛滥,再帮他一回吧!
于是,他下定决心,转身朝濯玉姑娘开口道:
“玉姑娘,今日傍晚,楼上可有客人开间?”
“傍晚?”濯玉想了想,似是努力回忆,片刻后,才回道:
“傍晚时,奴家已被妈妈叫去房内了。”
“不过,走之前,有听姐妹们说,三楼有客人,今日来得特别早。”
随后,她躬身朝阿克苏福了福,温柔体贴道:
“小王子,你仆从的事,莫要担心,若奴家听得不错,他若真在的话,就该在三楼的‘芷兰间’了。”
阿克苏听濯玉这般言,便知事已成了,湛蓝的双眸一亮,重新焕起了希望般,激动地上前,拉起濯玉姑娘的手,磕磕巴巴地谢道:
“多谢,这位,美丽的姐姐!”
濯玉羞怩地笑笑,似有些不好意思,忙以扇遮面,又继续道:
“陆郎君,小王子。既是如此,奴家便好人做到底,不如,您二位随奴家来吧,奴家领你们去‘芷兰间’。”
她分明双目不便,却依旧好心地要领他们,她这么一说,陆旻也顿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于是,他不好推辞,便走上前,搀住濯玉姑娘的手,带着阿克苏,随她上了楼梯。
玉盈楼楼梯结构,颇为复杂,好在濯玉姑娘楼里生活多年,虽是失明,地形依旧摸得透彻,不一会儿,三人便上到了三楼,芷兰间外。
陆旻刚欲推开门看看,却只见阿克苏一个箭步,迅捷地蹲到门边,在纸糊的纱窗上戳了一个小洞。
陆旻:“???”
这是?
他不觉疑惑地挑挑眉,却又听阿克苏朝他小声开口道:
“苏先生教的。”
边说,还边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
若是撞见有人密谋,不妨先藏好自己,且听听对方在谋划些什么。
陆旻似懂非懂,也只好跟着蹲下身,小心翼翼,不出声响地慢慢挪到门前。
他二人贴进门缝,正想听听房内在说些什么。
只可惜屋内二人都是用的狄语,叽里咕噜的,陆旻听不懂。
倒是阿克苏,听得聚精会神,眉头紧蹙。
陆旻挑挑眉。
看来,这小王子,不像表面上那么呆嘛。
啧啧。
他忽又想起,朝廷中似有传言,这狄部小王子,跟着使节来,是打算留与大楚为质的。
他心念一转,眸底深思。
或许,朝廷那帮人,需重新计较了。
……
二人便静静蹲在门板后,听了一会儿,忽的,却听房内传来“咣当”一声巨响!
茶盏打碎的声音!
陆旻神色一凛,迅速站起!“砰”地一声!迅速推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