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思及此处,心底却是已有推测了。
陆瑛曾言,玉霄神出鞘,便如陆家先祖亲临,他这一番解释,定然是真的。
呵,原是为皇家办事。
怪不得。
他心底闷闷,只觉内心苦涩,这些年来,陆瑛时常飘忽不定,可他依旧心怀孺慕,每每他们父子二人独处,他都格外珍惜。
他可以全然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他一腔真情,全拿来在乎他了。
他对他,向来是掏心掏肺的。
今日终于教他逮了他个正着,千般盘问下才得来真相,此刻,他竟然有些……
患得患失?
他思及此处,思绪恍恍惚惚,忽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长身一震,浑身颤抖,寒意倏起,不觉全身一凉。
良久,他开口,又不觉盘问起陆瑛来:
“爹。”
他努力压下心底不断翻涌的寒,眸光瞥向陆瑛,似满是期冀:
“我三岁那年,建中八年十月。”
“那年南疆交州路,云南府经略使司叛变,你一去三月,年底方回,回时背上便染了恶疮,高烧不退,青阳连夜用银针给你挑破,你卧床足躺了一月,待未留及病根后,方才下床,是也不是?”
他说得突然,却一字一句,吐字清晰,似是后怕,似又满含责问与痛楚,陆瑛知他这是反应过来了,心下无奈,只好缓缓答:
“是。”
“建中十年七月,淮盐贪腐案,圣上亲赴江州,彼时江州正闹洪涝,流民遍野,几欲哗变。”
“你不通水性,一月未归,回来时背上便添了两道伤疤,数月不敢下水,是也不是?”
“是。”
“建中十三年,郑家谋反……”他说到这儿,忽握紧了拳头,指甲死死地掐在掌心,眼眶泛红,语声哽咽:
“那年九月,圣上赴西山秋狩,回京路上遭遇刺客,措手不及,举朝震惊。”
“当年,你肩头不幸中了一毒箭,险些……”
“是也不是?”
他回想至此处,后怕依旧,全身阵阵发寒,却迟迟不敢吐出那二字,只紧紧盯住陆瑛,眸底通红,语调颤抖。
“是。”陆瑛苦笑。
那是他最凶险的一次了。
那毒箭的箭头不慎卡进了他肩胛骨里,旁侧便是颈间动脉,他当时已然中毒,被毒得唇色乌黑,神智不清;荒山野岭,又无甚急救措施,若非阿巍和柳茗当机立断,割开筋骨,剔掉腐肉,生生将那箭头从他骨头缝里剜出来,他现在便见不到旻儿了。
他左肩上,至今还留了一道深深的剜痕。
那毒药药力着实强劲,伤及了他根本,往后每至阴雨天,他的整个肩膀,连带半条左手臂,都会隐隐作痛。
“爹,”陆旻眸中已然泛满水光,忽又想到了什么,眼含痛色,“那建中十四年,汴州苏刺史灭门惨案,是不是你做的?”
那是濯玉姑娘的本家。
“是。只因那苏刺史满门,皆参与了秋狩谋反。”
陆瑛阖眸,深深吸气,掩去心底满满苦涩。
他的确对不起濯玉姑娘。
可他手底的杀戮何止这些?
他们御龙卫,握在皇室手里,向来是什么都做的。
果然,陆旻沉默了好半晌,方才又继续盘问道:
“那建中十七年,春闱舞弊案……”
“我有参与。”
“建中二十二年,禁卫哗变……”
“是。”当年叶太后死在了哗变里。
“建中二十三年,兵部重组……”
……
“那么,去年,建中二十六年。”
陆旻说道这儿,语气终于一顿。
这是发生的最近的事了。
“青州武举案。”
“你十月离京,年底方回,可是去了青州?”
“是。”他那时骗他去行商了。
“果然,”陆旻气得捂脸,情绪此刻不觉爆发了起来,他偷偷揩去眼角溢出的几滴清泪,朝他讥讽道:
“我就说你怎么突然做生意去了,你这脑子……”
他努力弯了弯嘴角,似欲装出一副嘲笑的模样,“你连账都算不清,日子过成那混样儿……还做生意……呵,呵……笑死人了……”
他此刻已然未注意,他的双眸至鼻间,已红成一片,他欲强颜欢笑,可不抵眸中眼泪哗哗地流淌,背叛了他成年来,所伪装出的一贯稳重。
“爹,”他掩着泪,努力平复下哽咽,却早已泣不成声:
“这些年来……”
“这么多事。”
“你怎么……还能骗我呢?”
还骗了这么多年。
陆瑛贯来没心没肺,他自己不知,他这些年来的风风雨雨,哪一个不是刀口舔血、命悬一线?
世人常道:流年飞渡恨时短,这世间事,总长散不圆。
可这世道里,他只有他了。
陆瑛见儿子少见的哭成这般模样,心里酸涩也不觉涌现,一波波地翻滚上来,他抬步上前,一把将陆旻搂进怀里,一如他儿时那样。
他竟破天荒地生出几分愧疚来。
他犹记得旻儿小时候,还是个奶娃娃,他时常离京办差,动辄数月不归,每每归来,却总见旻儿孤身一人,呆呆地坐在观门口的门槛上,附近的小孩儿欺负他,朝他丢石子,笑他没爹又没娘,这孩子从小就愣,硬是一声不吭,任他们丢、任他们打。
他这时总会愤怒地上前,喝退这帮没轻没重的小崽子,心疼地抱起他,柔声问他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
这时候小孩儿总会抬起头,朝他扬起一个暖暖的笑,两只黝黑的眸子笑得弯弯,夕阳下,小孩眸光清澈,露出两个浅浅梨涡,似是把快活都写在了脸上:
“道士爷爷说,旻儿乖乖的,坐在观门口,爹爹就会回来了。”
说罢,泛着奶香的小手扯扯他衣襟,抱着他脖子,口水湿濡,响亮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看,爹爹回来啦!”
他那时还年轻,还没改掉那一身的混劲儿,这下也玩心大起,满是青色胡茬的下巴,直直地往小孩娇嫩的脸上蹭了蹭,也响亮地亲了一记,却忽又猝不及防地把小孩儿抛上天,当沙袋似的,再接回来。
旻儿这孩子胆儿也大,一点都不见害怕,反倒咯咯地笑,白嫩嫩的小脸上,写满了快活:
“呦呼,飞高高,荡秋千!”
他任由他骑在脖子,满街巷地乱窜了半晌,等小孩儿玩累了,方才抱着他,跨进观门,捏捏他的脸,语调温柔地问,那群小孩儿欺负他,为何不躲?
熟料旻儿累了,依偎在他怀里,眼皮半搭着,昏昏欲睡,吐字不清,“因为……”
“旻儿有爹的。”
“旻儿的爹……是大英雄。是大侠……”
“鹤羽哥哥说,大侠都那样……”
当年鹤羽也不过是个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平日里不苟言笑,想不到私下里竟都看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本子,他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只得把小孩儿往肩上抱了抱,抱稳了,一时便没打破旻儿小小的幻想。
熟料旻儿就误解了这么多年。
陆瑛看了眼怀中陆旻,哭得泫然欲绝,宽阔的肩膀微微颤抖,小姑娘似的,还真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还是小时候可爱。
他心里虽这么想,手上却不自觉抚了抚儿子的背,柔声安慰了起来:
“好了,莫哭了。都这么大人了,像什么样。”
他心知这些年来,他父子俩聚少离多,旻儿依恋他,这世道里,他们互相怀抱取暖,倒也不错。
“儿啊,”于是,他轻声开口,道,“爹给你一个承诺。”
这是他坎坷半生,第三个如此郑重的承诺。
“往后这些年,爹就不再接离京的任务了。爹就老老实实地呆在这盛京城,你看着爹,好不好?”
他这半生苦寒,潇洒不羁、风流浪荡,也合该为了一个家,自此,心猿归林,意马有缰。
陆旻抬起眸,盈盈的月光在眼波中流转,他抬手,抹去了眸中一塌糊涂的泪,推开陆瑛,扭过头,别别扭扭抽噎道:
“哼。”
“你说到做到。”
陆瑛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却又听春夜曛曛的微风里,如水的月色下,陆旻嗓音压得很低,脸上带了几丝薄红,羞羞怩怩地,对他小声低喃道:
“爹。”
“我原谅你了。”
陆瑛只觉,心里的云,全散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