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说,还边朝那衣服比划了一下,手边直指昨夜他衣袖上,被那绿眼胡人划拉出的大口。
“嗯……”见证据确凿,谢深实在瞒不住,只好老老实实点头,“我昨夜确实同阿泓出去了,不过菱舟……”
他这么一边说着,一边又朝菱舟靠近,眉眼逼压,语气不觉带上了几分严肃,“这件事,你莫告诉任何人。”
昨夜之事,一环扣着一环,个中复杂程度,他回过神来,自己都觉后怕。
他既卷进这件事,就不该再节外生枝。
菱舟见他家少爷语气少有的凝重,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虽然少爷并未告诉他昨夜做了什么,可他隐隐觉得,那定是个不小的事。
他家少爷这警惕性子,他在青州时,就已知晓。
“好吧,”菱舟郑重地答,却又不免唉声叹了口气,圆圆的眼睛里,盛满了担忧,“那少爷你自己多加小心,只是这衣物……”
说到这儿,他又低下头,看了眼手中有些破烂的衣物,脸上浮现出几丝为难。
“算啦,”最终,他想了想,还是唉声妥协道:
“这件衣服我还是自己洗吧,不交给姑姑了。”
只是可惜了这上好的纬锦,毁成这样。
想到这儿,他眼底又闪过一丝心疼。
少爷穿这件可好看了呢。
“罢了,菱舟,”熟料谢深摇摇头,语气低低道,“这衣服坏了,就扔掉吧。”
江南纬锦的织造,素来繁杂,为了一件衣服,不值得。
“说什么呢,少爷,”乍一听谢深这番混账话,菱舟气呼呼地鼓起脸,“这是你最好的衣服了!”
敢情他这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从前咱们四处游历也就罢了,眼下到了盛京,遍地权贵的,穿得寒碜,且不说给相爷丢脸,您的仕途可怎么办?”
他一边絮絮叨叨,一边抖抖手中衣物,打算整整齐齐叠好,再拿去清洗缝补。
少爷跟着宋先生,素来不在乎这些,他是真替少爷担忧。
闻言,谢深无奈地抚额。
他素不喜人情虚名,谢雩也向来不在乎这些,谢府又不至于好的衣料都穿不起。
于是,他张了张口,正打算轻声反驳些什么,却只见菱舟叠好了那纬锦素衣,刚将衣服抱起,那素衣底下竟飘出了张绣了梅花的丝帕。
菱舟:“???”
他尚未及反应,就只见谢深一个箭步上前,迅速将那张丝帕捞起,迅雷不及掩耳地揣进怀里。
“少爷?”菱舟先是一愣,随后立即反应过来,露出了个别有深意的笑,“哦~我说呢,少爷。”
“你晚上一贯睡得早,昨天晚上却偷偷出去……”
说到这儿,他忽压低了声,悄悄凑近谢深,神秘兮兮地道:
“是去会哪家小姐了?”
谢深的贴身衣物,一向由他整理,他敢肯定,那丝帕,绝对不是谢深自己的东西。
“胡、胡说什么呢,”谢深“唰”地一下,红了脸,别扭地转过头去,心虚地反驳道:
“我才没有,昨夜阿泓同我一起出去的。”
“哦?”
“那……那丝帕哪来的?”菱舟不依不饶地笑道。
“这、这丝帕,是……”
是他的。
想到这儿,谢深欲言又止,脸上烧红几抹飞霞,忽地攥紧了心口的丝帕,面露出几丝纠结来。
昨夜启元坊内,那绿眼胡人猝不及防地一手,引爆了香料铺内大火;爆炸声响的刹那,陆旻飞身将他扑倒,压在身下,双手紧紧捂住他的耳朵,他才侥幸未被巨声所伤。
不过陆旻他自己不知,谢深从他怀中出来时候,袖中的玉门关不小心勾出了他怀中的丝帕。
他想着,君子不问自取是为偷,便欲将丝帕还给他,可谁知陆旻一起身,就往火场边跑,焦急地疏散人群;一时间,他插不上手,只好静静地站在一边,熟料方才同他一起来的那蒙面刺客,忽闪现到他身前,语重心长地劝说他离开,此处危险,声音听着还有些耳熟。
他当时一声不吭,还未放下心中戒备,直到陆旻远远地朝那刺客喊了一声“爹”,他才知道,这位原就是那盛京人口中的浪子,梅影刀陆瑛。
陆瑛当即便高声应了一声,走之前还不忘好心地劝说他们,他心知再留下也多无益,只好礼貌地行了一揖,说声告辞,便带着阿泓离开了。
……
谢深想到这儿,心中不觉五味杂陈。
他生平第一次心动,却相逢在一场阴差阳错、惊心动魄里,且不说这背后究竟有多少阴谋算计,他对那人的感情,一时竟如同这檐下缠绵春雨,说不清,道不明。
我对他……究竟是怎样呢?
谢深想到昨夜,陆旻湛然若神的脸,心底暗自苦笑,又不觉嘲讽起自己来。
他可算明白,那些个成天到晚风花雪月、动不动就愁来愁去的小姑娘,为何总是伤春悲秋了。
“少爷,”谢深含糊其辞了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菱舟见他愣怔,上前伸手,试探着在他眼前挥了挥。
那姑娘有那么美吗?把他家少爷迷得神魂颠倒的。
他心中这么想着,便一时口快,戏谑地说出声来,熟料谢深踩了尾巴的猫儿一样,脸上“蹭”一下,染起两抹红霞,欲盖弥彰地咳了几声,朝他挥了挥衣袖:
“嗯……咳咳。哪有什么小姐?菱舟,你想多了。”
“总之,丝帕的事,你先别管,我自有计较。”
边说还边一本正经地转过身去,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心虚。
“好好好,是~少爷!”
“没什么小姐!我也没看到什么丝帕!”
菱舟深知他家少爷这别扭个性,估计再逗下去,就要炸毛了。
于是,他轻哼着歌,收好了托盘,转到屏风后去,蹦蹦跳跳,愉快地出了院门,唯嘴里跟着曲调,轻声哼道:
“不写情词呀~不写诗,一方素帕寄相思。”
“郎君着意翻复看……”
“横也丝来~竖也丝。”
院外春色正好,春雨缠绵,梨花稀稀疏疏飘落,落了满地,菱舟兴奋地想,他家少爷的春天,就要来了。
殊不知他身后,谢深乍一听这歌词,惊得差点将手中的脸盆打掉。
这小子究竟看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本啊?
他无奈地抚额。
……
*******
谢深梳洗罢,整理好仪容,细细叮嘱了菱舟,莫忘替谢泓找个大夫,这才带着谢澄,急急忙忙,往谢府的正堂,千岁引赶。
小雨淅淅,薄雾冥冥,落得谢府铺了青石的路面,些许湿滑。
碎玉般的雨珠,滴滴答答,敲打在伞面上,谢深无奈地撑着伞,跟着眼前这活泼靓丽的少女,活蹦乱跳地向前。
这丫头,方才来时,伞也不带,顶着雨,就风风火火跑来了。
难怪谢泓和岑氏说她呢。
唉。
不过叹气归叹气,谢深还是不动声色地将伞面,朝谢澄倾了倾。
“阿澄。”谢澄正哼着歌,蹦蹦跳跳的,快活地走在青石小路上,却忽听她大哥一声轻唤。
谢澄:“???”
她迅速地转过头,却只见她大哥急急忙忙地赶上前来,将伞撑在她头顶,指着她肩膀一处湿濡道:
“小心点,淋了雨了。”
说罢,又伸手掏出了张手绢,递给她,示意她擦擦脸,“妆都花了。”
谢澄乍一见大哥仙人般的面容凑近,秋水似的眸底,盛满了关怀,脸上瞬间一红,羞得直从脖子烧到耳根,连忙接过手绢,掏出张小镜子,细细地观察起来。
天哪,她一边照着镜子,一边懊恼地想,我真是出大糗了。
太得意忘形了。
好在花掉的地方并不多,唯腮边晕了点胭脂,她慌慌张张擦拭好后,忽又听谢深蹙蹙眉,语带关切地向她询问道:
“阿澄。”
“你可知,贵妃今日为何要召见我入宫?”
他早已离家多年,与这位贵妃姨母,感情并不深厚,他本以为,这位见他回来,顶多下旨,口头关怀一番呢。
大清早的,就这般隆重召见,更何况,昨夜还出那档子事,他十分费解。
熟料谢澄闻言,竟哼了一声,秀眉一竖,“还说呢!都怪谢老二!”
她似乎余怒未消,气呼呼鼓起脸,“咚咚”两声,朝地上跺了两脚,方才解了气,突突突地开口,朝谢深抱怨道:
“一天到晚的,说我嫁不出去,这下好了!娘说我到了年纪,成日里都在张罗着如何把我嫁出去,眼下进了宫,指不定就是求着贵妃姨姨给我说亲呢!”
“哼,”她说到这儿,忽委屈地敛了敛眉,一张秀丽的小脸儿都皱起来了,盈盈的杏眸望向谢深,拉了拉他袖子,“大哥。”
她委委屈屈地朝谢深道,语气还有些不解,“你说女孩子到了年龄,就非得要嫁人吗?”
缠绵悱恻的春雨,滴滴答答,敲打在伞面上,谢深撑着伞,长身玉立,望着眼前少女纯真的杏眸,一潭清水似的,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他该如何告诉她呢?他眸底忽涌现出几丝心疼。
大楚朝的女子,虽不如前朝那般约束于深闺不出、出则以薄纱遮面,但婚姻嫁娶,向来都是身不由己——尤其是士族,素来礼教严苛,大多女子,都避门不出,不问政事,一生掌握在父兄手里,即便联姻,也不过家族巩固地位的工具;甚至连民间都普遍认为,只有下九流的女子,才会不事嫁娶、抛头露面。
而谢澄从小跟着谢泓,娇生惯养地长在谢府里,有岑氏的关心、谢雩的纵爱,成日里跟着她活泼胆大的二哥,肆意妄为地到处乱跑,爱骑射玩闹,也通诗书武艺;久而久之,自是养成了一副纯真的性子
——她既不通人□□故,也不懂宅院里那些龌龊事,若是嫁了人,一辈子拘在后院里,直至心如死灰,该多么悲哀?
谢深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幺妹,春日的清晨里,雨幕倾撒如盖,温温柔柔地落下来,清圆的伞下,少女及笄的年纪,出落的亭亭玉立,一双清澈灵动的杏眸扑闪,衬着潋滟的雨珠,波光盈盈的好似水晶。
她对着他这个少小离家的大哥,满腹心事,也能毫不犹豫地诉说于口,令他心疼之余,也不觉自惭形愧。
……
“阿澄。”
良久,潺潺雨声里,谢深终是粲然一笑,梨白的衣袖,温柔地抚过谢澄湿漉漉的发顶,语带安慰地笑道:
“谁说我家妹妹一定要嫁人?”
“你若不想嫁,大哥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