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他同楚熠谈的话,他分明听到了。
“谢公子认为呢?”知行苦笑道。
一时间,春日的熏风柔和得吹,吹皱了檐下一池春水,像人心上的痕。
他知道,他面目全非了。深宫数十载,他磨圆了身上所有的傲骨,吃遍了人间的苦,他得往上爬。
当年苏氏一族被灭了满门,他和姐姐苟活在宫里。掖幽庭的日子很苦,姐姐为了他,哭瞎了双眼,被卖进了青楼,他得找到她。
苏氏一族,如今只剩下她、还有一个不知在何处的小叔叔——天地之大,他除了亲人,没有家了。
谢深深吸了口气,眼底有淡淡的疼,知行家里的事,他是知道的。
“那个姓莫的,又是何人?”他为难你了?
谢深又道。
“谢公子……”细细风声里,知行转过头,语里尽是无奈的颓丧。
他生得秀丽,阳光落在他瓷白的脸上,像尊透明的琉璃,只可惜他的肤色过于白皙,淡得可以看到脸上的血管,却有着一双乌沉沉的眼睛,黝黑沉重得像一团墨水,教人摸不透他的情绪。
“那个姓莫的……”
“不过一个恶心人罢了。”
良久,知行淡淡道。乌沉沉的眸里,像青州山中藏着的恶鬼,眉眼间,满是厌恶的压抑。
是了,谢深露出苦笑。
天家的龌龊事可还少?天子爬灰、娘娘磨镜、皇子阋墙。他定是教那个姓莫的给纠缠侮辱了。
一时间,他觉得阳光照在身上,竟也阵阵发凉。
“那你自己定多保重,有事就找太子和娘娘。”良久,谢深道。
“嗯,”知行淡淡地颔首。
“我也不是吃素的。”
……
于是,二人便收了话,转回廊下。却忽地,殿内传来“哐当”一声巨响,院内的四个年轻人俱是一惊。
谢深和知行离得近,蛰身就往殿里去,刚迈进殿门,就听见女人歇斯底里的怒吼,“他是我的!!”
二人皆是一愣。紧接着,内室又传来茶盏打破的声音。
知行不再等了,率先反应过来,直奔内室,谢深紧随其后。却只见殿内,两个女人竟摔坐在地上,扭打成一团。
岑氏这个端庄秀丽的女人少见得发了疯,疯狂扯着贵妃披散的头发,自己也鬓钗倾斜,一手紧紧握着被打碎的瓷片,贵妃摁着她,二人交叠的手被瓷片割破,鲜血汩汩地流。
“娘娘!夫人!”谢深和知行一时都惊呆了。
“还不快来帮忙!”贵妃低喝道。
二人赶紧上前,熟料知行刚拉过岑氏,岑氏就疯狂一脚踹开了他,手中夺过沾了鲜血的瓷片,恶狠狠抵在自己颈间,“都别碰我!”
一时间,这个女人鬓钗摊散,发髻倾斜,两眼通红得好像恶鬼,手中的瓷片都深深扎进了肉里,浑然未觉,她口中不明不白,已然是疯魔了,“都别碰我!”
“他是我的!他是我的!!谁都别想碰他!!!”
“啪——”贵妃上前就给了她一巴掌。
“岑潆!!”二十年来,她头一回对她发那么大的火,而不是一贯笑嘻嘻地忍耐。
她走上前,凶狠地扯过她的衣领,抬手又给了她一巴掌,“你冷静!”
“方卓已经死了!谢咏归他没事!”
她恨恨地摇着眼前这女人的衣领,口中又重复道,“谢雩他没事!!”
她说得咬牙切齿,就差歇斯底里地怒吼。
岑氏这才冷静下来。半晌,失了力似的,瘫坐在地上,失声痛哭。
这是这二十年来,头一回,她在贵妃面前,露出如此的疯态。
她和这个长姊面和心不合,岑嘉州不管事,贵妃才是岑家实际上的掌权者——当年她嫁给谢雩,她是反对的。因此,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她面前绷得很紧,她想叫她知道,她错了
——她即便不幸,也能幸福。
她这幅模样,倒是叫谢深想起了他小时候,谢泓刚出生那会儿,她和谢雩吵架时,也是这幅情态。当年二人歇斯底里地争吵,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味儿,教人浑身难受
——看着这么端庄秀丽的女人,谁成想,是个疯的呢?
这也是这二十年来,谢深很少与她亲近的原因
——这个女人为了所谓的“爱情”,什么都做得出来。
“大哥,”谢澄好奇地挤了进来,“谁在……”哭……
“没事,”她话还未说完,谢深赶紧转过身,将小姑娘的头埋进胸前的衣襟里,捂住她的耳朵,小声道,“没有人在哭,娘打翻了茶盏,瓷片扎手里了。”
“哦……”他的嗓音温柔又有磁性,小姑娘似懂非懂。于是,见状,他便拿袖子捂住小姑娘的眼睛,带她出了殿门,重新回到庭院里。
谢澄心思单纯,有些事情,不该让她知道。
身后,楚熠进了殿内,去拉起岑氏,知行招呼着宫人去请太医;内室里,贵妃一个人在榻上坐着,皱着眉头,焦头烂额。
殿门外是湛蓝的天,阳光清清朗朗,谢深觉得,今日宫中此行,怕是已经结束了。
******
当日,知行迅速叫人去请太医,手段雷厉风行,处理得很干净,并未再多生波折。
两个女人手上的伤都不轻。贵妃好一点,岑氏割到了血管,大大小小的瓷片卡进了伤口里,满手是血。这个女人疯起来,自己都不顾的。
最后还是楚熠戴着琉璃镜,将她伤口处的瓷片一个一个挑了出来,他平日里伏案捣鼓机械,眼睛不太好,就自己做了个镜子,想不到这回竟派上了用场。
处理完伤口,岑氏一声不吭,不说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不知在想什么。
日头已近晌午,岑嘉州仍是没有来。于是,无奈下,贵妃只好派了人,送一行人出宫。
出宫时,依旧是知行相送。
谢澄扶着岑氏先进了马车,白九坐在车位上,百无聊赖地甩着鞭子;谢深和知行站了远一点,这才将眸光望向眼前的少年,似乎还想从他身上,找回昔日的影子。
阳光是黄苍苍的颜色,天空湛蓝得像块宝石,远处是巍峨的宫墙。阳光下,少年内侍笑得温柔,仿佛天地都藏进了眼睛里,“谢公子,奴婢就送到这儿了。”
他说得很开心,他以为谢深还记得他。他望着眼前的少年,一身雪白的衣冠,阳光照得很坦荡,仿佛人心都是光明的
——他望着他,他身上有他遥不可及的自由与梦想。
“你定多保重。”谢深小声道。
毕竟深宫的日子不见天日,人心都隔了一堵墙。
“嗯,你也是。”知行看了一眼他身后的马车,淡淡回。
毕竟人活在世上,鬼藏在心里。
……
*******
回去的路上,日头已过晌午,阳光暖洋洋照进车厢里,辘辘的车声如同流水,教人困意丛生。
谢澄这个小姑娘终究还是爬进了谢深的车里,蔫蔫靠着他。
小姑娘被岑氏吓坏了,连白九和她搭话都兴致缺缺。她说娘不理她,她有些害怕。于是,无奈下,谢深只好将她搂进怀里,温声安慰。
最后,小姑娘闷闷地扯着他胸前的衣襟,在他充满兰香的怀抱里,昏昏欲睡。
马车外是辘辘的车声,晌午的大街上,日头静地出奇。忽地,车门外,白九一声惊喝:“谁!!”
紧接着,一支飞箭,“嗖”一声!迎面钉入车厢里!
“少爷!!”白九迅速掀了帘子,“没事吧?”
谢深按下谢澄,拔出飞箭,朝他摇摇头,示意没事。
白九这才松了口气,回到座上。
……
车厢内,谢深拔下飞箭,捧在掌心,细细端详。
箭头没有毒,淬得很精致,形制很像他袖中的玉门关;箭上附了一封信,谢深展开信纸,却只见那字条上写道:
“一别数年,念卿安否?”
“远字。”
“大哥,这是谁?”谢澄好奇道。
“没什么……”良久,谢深收了信,深吸口气,阖眼道,“一个故人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