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粒灌浆,樱桃烂熟,朱雀长街两侧,槐榆浓阴匝地。
一轮旭日东升,霞光万丈,晨晖泼洒而下,隆隆的街鼓声从天街门楼响起,远远回荡开来,四面八方门楼钟鼓跟着奏响,汇成一片磅礴海浪,惊天动地。
然而今天,比鼓声更响亮的,是纷杂的脚步声和鼎沸的人声。
朱雀大街万头攒动,人山人海。
文昭公主回京的消息,让整个长安都沸腾了起来。
百姓们涌出家门,疯狂地奔向广场,黄发垂髫,贩夫走卒,豪族子弟仕女,官员小吏,昔日爱慕公主容颜风采的五陵少年,受过公主恩惠的平民,谁都不肯落于人后,换上最鲜亮的衣裳,把长街挤得水泄不通。
“文昭公主是骑马还是乘车她看不看得见我们”
“听说驸马是域外一个叫王庭的国家的君主,以后公主是不是不回来了”
“我听说驸马以前是个出家人是佛子”
“驸马面如冠玉,谪仙般的人物,和公主天造地设”
嘈杂的议论声中,特意洒扫过的长街尽头传来猎猎风响。
众人兴奋万分,扒着前面人的肩膀,踮起脚、伸长脖子张望。
“驸马来了吗驸马长什么模样”
晨曦氤氲浮动,灰蒙蒙的影子从远处走来。
首先映入他们眼帘的是一面面迎风飘扬的旗帜,肃杀的黑色,凛冽的雪白,上面写满密密麻麻的文字,扛旗的士兵轻甲白袍,面容整肃。
众人呆了一呆。
这不是王庭旗帜,也不是西军旗帜。
那是一面面写满逝者姓名的引魂幡,幡旗缀有长长的飘带,飘带上也写满了字。
队伍一列挨着一列,源源不断,幡旗声响彻天地。
紧接着的是一阵辘辘的车马声,一辆辆大车跟在幡旗队后驶入门楼。
当众人看清楚大车上那一张张木牌是什么时,人群里此起彼落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凝重的气氛笼罩在广场上空。
杨迁、杨念乡一身铠甲,手持符节、舆图,走在马车旁,步履沉重,英挺的眉眼冷峻肃穆。
在他们身旁和身后后,一辆辆载着骨灰和牌位的大车慢慢地行走在长街大道上。
这些牌位,有些是杨迁亲手书写的。他们身份不同,经历不同,有的是他的族人,有的是曾哭着跪在他脚下、问他万言书是否送达长安的普通百姓,有的是和他并肩作战的同袍好友,更多的是和他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他们有一个相同的愿望,收复失地,东归故国。
为此,他们有的苦苦盼望了几十年,有的想方设法资助西军,有的投笔从戎,拼死反抗,死在敌人的长刀之下。
文昭公主为他们立牌留名,今天,公主带他们回来了,他们将被送往祖籍安葬,魂归故里。
大道两畔,一片寂静。
没有人敢出声打扰逝者们,他们眼中泪花闪烁,静静地注视着马车,注视着那一张张牌位。
这一刻,走在他们眼前的不是装载灵牌骨灰的马车,那是成千上万在战乱中被掳走、远离家乡、受尽苦楚,盼着死后能够叶落归根的百姓,是数万万为了族人东归而抛头颅、洒热血,牺牲了自己生命的英魂。
他们中有老人,有孩子,有男人,有女人,有贫苦农人,有年轻气盛的世家儿郎,他们和长安的百姓没有什么不同,他们被迫和故国割断联系,颠沛流离,无数次向东方遥拜,祈求王师收复失地,让他们得以还乡。
魂兮归来。
回来吧,在外游荡的孤魂们。
回来吧,为了反抗压迫、率族人东归而牺牲的年轻儿郎们。
你们回家了。
看,西域已经平定,河陇畅通,你们终于回到魂牵梦绕的家乡,亡魂得以告慰。
以后,从广阔富饶的中原,到苦寒酷烈的雪域高原,将不再有战争和杀戮,农人扛着锄头耕田种地,商人坐着满载丝绸珠宝的大车往来东西,牧民赶着成群的牛羊在茫茫无际的草原上悠闲地放牧,汉人,胡人,北人,南人,信佛的,信道的,信拜火教的,摩尼教的,大家和睦相处,共创太平盛世。
你们的子孙可以过上安稳的生活,他们不会再像你们这样,朝不保夕,妻离子散,一生颠沛。
长风刮过,幡旗高高飞扬,飘带飒飒飞舞。
此刻,那一个个亡亡灵仿佛活生生地出现在百姓们眼前,他们勾肩搭背,走在人潮汹涌的朱雀长街上,嬉笑着,惊叹着,感慨着。
人们默默地凝望着他们。
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啊
城楼之上,李德头戴通天冠,一袭礼服,凝立旗下,眺望远处旌旗飘扬的车队。
李德面色沉凝。
他身后的几位近侍面面相觑他们都以为王庭使团必定簇拥着那位传说中英明神武的昙摩王入城,好在魏朝面前昭显王庭的强盛,他们可以趁机刁难,没有想到最先入城的竟然是失地遗民和牺牲的将士。
这种场合,什么都不重要了,谁敢冒着激起民愤的风险去试探王庭使团
城楼之下的礼台旁,等着迎接昙摩王的文武百官望着那一辆辆驶来的大车,神情震动,久久不语。
年老的官员悄悄交换一个眼神,默默叹息。
文昭公主即使昏睡不醒,也能煽动民心,光凭公主率领西军收复失地的伟业,她的归来,必然在朝中掀起一番动荡。
他们还记得公主和亲的那一日,盛装华服,乘坐马车离开长安,百姓夹道泣送。
那时候,他们都以为公主一去不回,很快就会在战乱纷飞的部落间香消玉殒。
时隔几年,公主带着几十州的舆图,带着她的部曲从属,回到长安。
凯歌马上清平曲,不是昭君出塞时。
不过公主现在病重,谁也不知道李仲虔会做出什么事。
李德瞥一眼台下百官,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
近侍抹了把汗,小声道“陛下,公主尽得人心”
李德神情平静。
正因为此,他越要提防李瑶英,她有人心,有兵马,有一个桀骜不驯的兄长,如果她没有昏迷不醒的话,还会嫁给昙摩王,即使她没有任何过错,他也必须解决这个隐患。
为君者,他不能相信任何人的忠诚。
尤其这个人还是李玄贞的弱点。
礼部官员反应飞快,立刻派出文采斐然的新科进士当场写几篇祭文,祭告逝者。
李德示意近侍颁布诏书,抚慰西域诸州。
广场百姓无不潸然泪下。
王庭使团也进了城,跟在车队后,十分低调,一点都不引人注目,等仪式过后,昙摩罗伽才露面。
朝中年轻官员忍不住张望,无数道目光齐刷刷望了过去。
嗓音泠泠,是优雅的长安口音。
亲卫挑起毡帘,众人呆呆地看着从车厢中步出的男子,半晌回不过神。
风声呼呼。
李德缓缓走下高台,扫一眼呆立不语的年轻官员,看向昙摩罗伽。
仅仅只是一瞥,他眉心微动。
一道身影在官员亲卫的簇拥中朝他走来,金银线缀的锦衣绣袍,腰束革带,别匕首弯刀,身姿挺拔,风仪出众,举止高雅雍容,睥睨间有种高洁出尘的清冷风姿,立在那里,一语不发,只是一个眼神,周围那群器宇轩昂、特意换上装束,暗暗和他较劲的年轻儿郎霎时黯然失色。
那几个不服气的年轻官员神情僵硬了片刻,默默退下。
众人暗暗赞叹,如此天人般的郎君,和文昭公主确实相配。
可惜公主红颜多难。
李德走向昙摩罗伽,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一瞬间,谁也没有退让。
“昙摩王果然是天人之姿。”李德先开口,“大魏与王庭虽未相接,却早有贸易互市,盟约建立以来,朕扫榻以待,无一日不盼望王庭使团来京,昙摩王远道而来,朕不胜欢欣。”
昙摩罗伽垂眸,直接道“陛下客气,这些虚礼就不必了,听说为文昭公主诊治过的赤壁神医身在京兆府。”
众人想起这件事,对望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