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第二张琴的时候,纪墨在琴行碰见了琴声,赵掌柜面前,琴声对纪墨很有点儿趾高气昂的意思,赵掌柜自认上次收琴是卖了琴声面子的,之前也跟琴声提过,只没问纪墨的名字,说不具体,这会儿看到人来了,就指着纪墨说:“就是他,就是他,上次就是收了他的琴,据说是跟琴师傅学过十年?”
赵掌柜话中明显是以为这个“琴师傅”指的是琴声了。
纪墨微微皱眉,跟琴声打招呼:“你也是来卖琴吗?”
“是啊,那阴阳琴如今被我制得了,你可要看看?”
琴声对制琴技艺上没太大追求,但成就感的需求不少,之前已经被赵掌柜夸了一遍,赵掌柜是个外行,夸人都夸不到点子上,头一回听,那热情直白还是让人颇为脸红的,听得多了,只觉得隔靴搔痒,实在不解痒。
同行就不一样了,都说同行相轻,若是能从同行的口中听到一句夸奖的话,那得意感必然是翻倍的。
“好。”纪墨应下,这种阴阳琴,实验品他是做过的,但正经的还没有认真做,这会儿看看成品也好。
琴是好的,琴声的手艺也不是拿不出来的,就是琴师傅以前要求高,总想要灵性什么的,不看重他的刻板,但其实琴声如流水线一样的刻板操作,能够最大限度保证每张琴的质量都不会有太大的差别,不会坏到废,同样也不会好到优,总在良上徘徊。
赵掌柜发现他俩的确认识,也算定了心,证明自己上次没有被骗啊,乐得看两人说那琴的好处,纪墨已经知道琴声是怎样的人了,就没再说他制琴的缺点,只说好处就是了。
琴声听得得意,捋了一把胡须,转向赵掌柜说:“你不知道,纪墨制琴的水平,我爷爷都夸的,当年爷爷看着他,眼中可是看不到我的。”
这样的话似乎也就成功之后说起来才能释然,哪怕其中还有些酸气,在外人听来,已经算是赞誉了。
赵掌柜闻言,忙道:“哎呀,那可真是得罪了,这样吧,这张琴,我给个高价,算是补了之前的。”
他说话做事都还算爽利,本来价钱就压得低,这会儿补上些,自己也是不亏的。
笑得眯起了眼睛的赵掌柜一番大方做派,还真是富贵人家的感觉,纪墨道了谢,拿了钱跟琴声一并走出,琴声以为他之前夸奖是服软了,还道:“我看你做的新琴图快,技艺上可不怎么样啊,你若是缺钱,只管说一声,我跟赵掌柜打招呼,让他给你提提价就是了。”
“还好。”纪墨诧异地看了一眼琴声,这是示好?下意识捏了一下钱袋,见琴声虽有傲然语气,态度却还真诚,回了一笑说,“我这几日准备远行,需要些路费罢了。”
“远行?”琴声问了一句,“可是有什么难处?”
“无他,长这么大,总不想偏安一隅,天下之大,四处看看,也能了解琴音辽阔,是怎样的美景。”纪墨浅浅一笑,他跟琴声,并没有根本性矛盾,今日一别,以后也不太可能会再见了,相逢一笑泯恩仇,便是如此了。
心境上的感觉,很难叙说,反正这一刻,纪墨是觉得琴声人还可以,除小气之外,也并非一无是处,“刚才,多谢了。”
“不必,多的就当我给你送别的了。”琴声一如既往地小气,完全不想掏钱的意思,言语之中也有些高高在上的傲气,知道他就是这样的性子,便是这态度实在不让人舒服,想到以后再见的可能渺茫,也有几分可亲了,到底还是熟悉的。
纪墨得了钱回去,把钱交上去一半,剩下一半留在手中,说是要买原料,纪母看得心疼:“原料要那么多钱啊!都说赚得多,这花得也多啊!”
在家里吃了一顿饭,纪墨就要出门,纪父叫住他:“就不能在家住了?”
“家中繁乱,还是山中清净。”
纪墨回了一句,见纪父轻叹一声没再挽留,一笑离开。
纪大郎次日中午过来送饭的时候,才发现木屋里面空无一人,被褥卷好了放在那里,曾经被他亲手搬上来的若干原料都不见了,他屋前屋后找了半天,都不见人,闷闷地拿着饭回去。
路上碰见一个小伙计从他家中走出,两人打了一个照面,饭桌上气氛沉闷,纪大郎这才知道那伙计是送信来的,纪墨竟是跟着他们家的商队走了。
“这孩子,就是不听话!”
纪母沉闷一声,从纪墨小时候不听话非要叫曹木师父,再到纪墨大了点儿不听话非要到那琴师傅家中学琴,再到现在,人家的小儿子多是乖巧懂事贴心,守在身边儿,怎么自家的……
一时间,她竟是全忘了纪墨小时候也有懂事贴心的时候,那压在柜子里最底下的琴就能证明。
“好了好了,还不都是你们逼的。”
纪父对小儿子的感情还是很深的,平常不怎么显出来,其实他这样的年龄,已经跟不住调皮捣蛋的孙子了,再怎么聪明可爱,都比不得前一个如此聪明可爱的小儿子,只是大家长的做派,让他也不满意小儿子非要出去住的要求罢了,本想着再过些时日……
“那伙计到底怎么说的?”
纪大郎错过了听口信的机会,心中有些懊丧,早知道,他那时候进门就拦一下,问清楚了才好。
“就说是你弟弟跟他们商队远行了,还说以后有了机会会让人捎钱回来,他那个蠢脑子,能找谁捎钱啊!”
纪母还在抱怨,年龄大了,总爱絮絮叨叨说一些有的没的的话,纪父听了一会儿觉得心烦,摆摆手到屋外坐着去了。
他坐的那个椅子还是之前从山上搬下来的,三把椅子,给了纪大郎两把,他自己留了一把,当做躺椅一样经常摆在房门口,坐着晒晒太阳犯犯懒,都是极好的。
不知愁滋味儿的二郎吃了饭就跑到院子边儿玩耍,他比纪大郎当年精明,小伙伴隔着院子篱笆跟他一起玩儿游戏,不是斗草就是抓虫,你在外面,我在里面,玩儿得津津有味儿,他不能跟着一起去疯跑,就想办法把人留在附近玩儿,时不时当个中间人,裁判一样判定输赢,也是参与了。
孩子们的欢笑声不时传过来,纪大郎走出屋子,往那里先看了一眼,带着些喟叹的口吻:“二郎就是太聪明了。”
纪父也跟着看过去,说:“聪明孩子不好带,你看着点儿你媳妇,别把二郎带歪了,咱们家这点儿家业,你弟弟还看不上眼。”
纪家的小院儿在村里是极好的,仅次于村长家的青砖大瓦房,多少村人都眼红羡慕,却也知道这是纪家祖宗留下的一点儿根本,当年宁可去签活契都不卖房子的好处就在这里了,如同一个标志,看着就知道日子好的标志,幸福感油然而生。
这样的家业,若是一人独享,自然好过两人分享,金娘曾想把自家小妹说给纪墨为妻,被拒了,之后她的态度就有些改变,家里头没人说她什么,她自己的心思却拧了。
纪父做过大户人家的奴仆,知道女人的心思不能小觑,不看正经当家的都是主母,还有主母身边儿的若干嬷嬷管事儿吗?纪大郎却不清楚这些,他教训儿子被金娘拦住的时候,只当金娘头发长见识短,心疼儿子,哪里会想到其他。
这种儿子房中事,纪父更不好察觉,还是从二郎口中听到的话头不对,这才想到可能有大人的影响,他知道自己大儿子是怎样的人,不可能对小儿子有那样的恶意,那么,这恶意来自何处,总不能说自己的枕边人,小儿子的亲娘会害他吧?
一个家中的外人,非要推一个出来,也只能是儿媳妇了,见识短,心思浅,又有一股子拿不出手的劲儿,行事不大气,想到这里,纪父就有些悔意:“当年你娘还说过,宁娶大家婢,不娶小户女,我想着,咱们家也不图更多的关系了,又怕那大家婢心高气傲,以后难相处,这才……如今看来,眼光果然差了点儿,看不长远。”
家和万事兴,然对这等媳妇来说,婆家,娘家,哪个家才是她家,又是不好说的了。
金娘并没有做得很过分,每年给娘家的礼也就是让纪大郎私下增补一二,纪大郎手中的钱财,他们二老心中有数,知道也不会太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但天长日久,再有这等盯着家业的浅薄心思,可不是要把下一代也都带坏了?
“我也不指望着咱们家以后大富大贵,能这般平顺安稳就好了,你儿子,你这个当父亲的,以后多管着点儿,你媳妇,跟你娘比,还是差远了。”
纪父说到这里,又是摇头叹息,有些事情,后悔也晚了,如今小儿子连去哪里都没说,以后有没有消息……他再次叹息,起身双手背在身后,回屋躺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