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越话音落下,整个大殿立刻变得鸦雀无声,只有最后冰冷却满含力道的几个字在空旷的大殿内来回回荡。
“永世不得翻身”
众臣屏住呼吸,脊背僵硬,听着上面圣皇的声音仿佛晨钟暮鼓一般落下,又在众人脑中如同惊雷般炸开。
空中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波动,众人隐隐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他们直觉地知道,那是天地受训,从而做出的改变,而他们身为天地造物,自然能够感受到天地间此番变化。
这一刻,众人无不清楚地意识到,这位临渊王朝百年之前的传说人物,被尊称为圣皇的皇室先祖,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念通神明,司掌天地。
那是真正的圣人,口含天宪,言出法随
大殿中众臣再次哗啦啦跪了一地,寂静无声。
列于众臣首位的宰相谢思道双手抵在冰冷的地砖上,额角感受着地板的寒凉气息,后背出了一层冷汗。
而在这变化中,舒扬平和舒蓉二人的感知是最强烈的,顾清越那句话落下的一瞬间,两人霎时感受到了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疯狂地流泻出去,那种流泻,就像是自己体内极为珍贵的东西正在快速流失,两人彻底慌了神,舒蓉更是绝望愤怒得双眼通红。
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重活一世,牺牲了这么多,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
她应该彻底将谢少柔踩在脚下,她应该将皇帝控制在掌心,她会成为临渊王朝的皇太后,居高临下看着朝廷上众臣对她俯首称臣,她会成为临渊王朝最尊贵的女人
她用尽了心思,耗费了心血,牺牲了一切,这一世连爱情都舍弃了,为什么会换来这样的结局
舒蓉恨恨地瞪着皇殿上方那个悠哉的身影,心下恨意涌动,根本压抑不住。
仅仅是因为她借用了皇陵里几个死人的气运,这所谓的圣皇就要将她打入如此境地,将她舒家打入如此境地,这是什么狗屁圣皇什么狗屁天道即便是有天道,它如此不公,算得上什么天道
“觉得天道不公觉得我徇私枉法”上面那人忽然微笑着看她,“你是什么身份你配么”
这话一出,舒蓉双眼再次变得通红,指甲紧紧嵌入肉里,鲜血霎时流了出来。
她的心下有心中想法被看穿的慌乱,但更多的却是滔天的愤怒与羞辱。但她不敢说话,她甚至不敢大声呼吸,她能够感受到眼前这人的强大,她心下悲凉无比,彻骨的恨意却怎么都止不住。
这人害了她不止,竟还敢如此羞辱她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嗯,不公你舒家心思恶毒入我皇陵,狼心狗肺偷盗我皇室气运,你竟说我徇私枉法,说天道不公”顾清越笑了笑,只是笑意越发冰冷,“你以为天道是什么东西天道于你是天,是规则,掌握你的生杀大权,于我,你觉得是什么当初你二哥强抢良家子,糟蹋人家十四岁的姑娘,你舒家以权势压下此事,害得那姑娘跳井自杀,那姑娘父母上告无门,你们舒家倒是一个个看那对夫妻哭嚎看得开心,你二哥也半点污点没留下,你还记得你说了什么”
舒蓉一听这话,早已失去血色的面容再次变得惨白,脑中自己冷笑的声音与上方另一个冰冷的声音彻底重合起来,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她的脑袋上
“不过蝼蚁。”
舒蓉呼吸霎时一窒,双眼大睁,右手死死抓着胸口,根本喘不过气来。
“一样的道理,放到你身上你怎么就想不通了嗯你对我来说是什么东西”舒蓉抬头,眼见着上面那人居高临下,看死物一般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不带任何情绪,语气毫无波动地说道
“区区蝼蚁而已。”
舒蓉浑身颤抖起来。
区区蝼蚁区区蝼蚁舒蓉从没有像这一刻这么恼恨。
就连气运被夺都没有这一刻的羞辱感来得强烈
“我原本对你们这些蝼蚁没兴趣,可你们这些蝼蚁却进了我家,毁了我的房,被我抓出来,你又觉得不公平了”顾清越面带讥讽,缓步从皇殿上方走下来,慢慢靠近舒家几人。
舒安的鬼魂依旧被拷在脚镣上,痛苦地无声尖叫着,舒平的腰则彻底弯了下去,面容痛苦,跪着的身前地上早已聚起了一滩水渍,而舒扬平此刻已经吓破了胆子,整个人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唯独舒蓉,顶着一张枯槁一般的脸,眼中满是惊惧与恨意地盯着他。
顾清越讥讽地笑了笑“天道出了岔子,让你在蠢死之后重活一世,你自以为是人上人,视别人如蝼蚁,你自己成为蝼蚁,为何就这么难以接受”他伸出手,做出一个虚握的动作,口中的声音却始终平静,“你重生一世,又有什么脸面觉得天道不公嗯你既说公平,我便也跟你说一下公平。既然别人的人生只有一次,你凭什么可以拥有两次这岂非对别人的不公既是对别人的不公,那我自是需要矫正。”
顾清越说完这话,舒蓉已经意识到了什么,面色大变地往后退去,尖声喊道“你别过来别过来”
但话音刚落,舒蓉整个人像是被定住一般,舒蓉仰着头,整个人僵硬在原地。
“呃”
周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挤压着她的身体,她像是溺水一般,呼吸困难,只觉得浑身各处都快被挤碎,肺部火烧一般疼痛,眼前也不断发黑,耳边一个声音却清晰无比地传进她的耳朵“你看,你重生一事,本就为天道所不容,你既要天道公平,我便让天道将你从这具身体中抹杀,你放心,你被抹杀后,这具身体依旧是你,是原本的你,而非重生的你。这就公平了。”
“不、不救、救命”舒蓉艰难地摇头,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她不要死她不要死
哪怕这具身体里依旧是她,可那并不是她她不要死
就在她被铺天盖地的绝望所淹没的时候,喉咙忽然一松,舒蓉整个人瘫倒在地,她惶恐地流着泪,双手死死抓住地面,指甲都被划出了血,胸脯剧烈起伏,重重喘息。
眼前一片模糊,舒蓉心下满是恐惧和慌乱,濒死的感觉让她整个人都哆嗦起来。
那个人是魔鬼他是魔鬼
舒蓉惊骇地手脚并用往后退去,心下既是恐惧,又是悲凉。
她只是走错了一步,却要面临如此境地
若是没走错这一步,若是没走错这一步
脑中正想着这句话,舒蓉视线不小心对上了对面一人。
众妃嫔前方,一个眉目冷淡的女人正端端正正站在原地,眼神毫无波澜地看着她,她看她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一只苟延残喘的蝼蚁,又仿佛在看一只狼狈的落水狗。
谢少柔谢少柔
舒蓉身体一僵,胸腔间却骤然迸发出更为强烈的恨意与悲凉。
对谢少柔的恨意,对她遭遇如此境地的悲凉,对她本可以实现一切,却不幸栽在顾清越手上的愤恨。
若是没有走错这一步,她必然会实现她的愿望
前面脚步声传来,一双修长的腿缓步走到她面前,舒蓉抬眼,吓得再次往后退去,却听顾清越冷笑着说道“上一世你就是蠢死的,这一世倒是没想到你依旧这么蠢。你以为重活一世,你掌握了一切就不蠢了”
舒蓉经历了刚才的濒死经历,现在不敢轻易惹怒眼前这人,但她眼中却根本掩饰不住那股不甘和愤恨,听到顾清越说她蠢,心下的不甘更是极速疯长起来。
难道不是吗后宫是个吃人的地方,只有皇帝的宠爱可以活下去,而她已经获得了皇帝的宠爱,已经将谢少柔踩在脚下,她更是借了皇陵的气运,如果没有今天顾清越的出现,她往后自会越走越高,最终成为人上人
顾清越与这女人对视了一眼“你既然这么想,我就让你看看现实。”
说完这话,顾清越转头朝众臣之首的谢思道,抬了抬下巴冷笑着说道“让她知道她有多蠢。”
谢思道被忽然点名,身形微微一顿,周围几个亲近的臣子下意识地朝他看过去,殿内一时寂静无声,气氛有些微妙。
半晌,他苍老的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上前一步,向顾清越作了一揖“回圣皇,舒氏年前由皇上封为丽妃,舒家根基浅薄,骤得皇恩,子弟猖狂无度,前些时日,舒家旁支子弟与微臣族中子弟起了冲突,被失手打死。”
这事满朝文武都知道,顾程乾站在大殿上方,不知道谢思道忽然说这件事是为什么,舒蓉却双眼狠毒地盯着谢思道,几乎要在他身上盯出两个洞来。在舒蓉眼中,比起这是一桩简单的命案,不如说这是谢家对舒家的挑衅,是谢少柔对她的挑衅。
谢思道叹了口气,再次开口,却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干的话“三月,凉州节度使范元成病逝,凉州恐关外异动,秘而不宣,信使八百里快马加鞭,将消息送往京城,微臣十日前得知此事。”
顾程乾惊讶地出声“范元成病逝为何朕不知道”
顾清越转头朝他看了一眼,皇帝立刻闭嘴,只眉头越拧越紧,双眼死死盯着谢思道,一副逼他说话的模样。
谢思道面色依旧平静“燕州燕王旗下五万精兵,不日前已秘密动身前往凉州。”
顾程乾倒抽了一口凉气“他要造反”
谢思道没有回他的话,而是自顾自继续说道“燕王麾下燕云十八骑,是燕军精锐,十八骑之首的左将军杜骁,便曾是范元成义子之一,此事整个西北军都知晓。西北军保不住,燕王心思缜密,手段卓绝,收服凉州三十万西北军,只是时间问题,但范元成手下将领,近一半不可能投靠燕王,即便有杜骁也不可能。”谢思道缓缓抬眸,对上上面皇帝的视线,“一月前,舒扬平搭上金吾卫王玉将军,后又与上将军方为铭有私下往来。”
谢思道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重新低头袖手,如同老僧入定一般。
舒蓉听谢思道说了这么多话,依旧没明白怎么回事,顾程乾脑中却快速地将两件事在脑中过了一遍,杂乱的线头被扯得一团乱,但很快,一个念头模模糊糊成型,顾程乾猛地瞪大眼,忍不住失声质问道“你与燕王有勾结”
这话一出,众臣全都低低抽了口凉气,就连谢少柔都忍不住朝自己祖父看了一眼。
皇帝快步走下来,眼中越发黑沉“燕王这么些年从来没与范元成有过往来,朕便真以为他精忠报国。此次范元成病逝,燕王趁机收服西北军,靠一个杜骁肯定不够,那么就需要一个蠢货将西北军推向燕王。此次舒家与谢家之争,谢家子弟杖杀舒家子弟,朕愤怒之下自然认为是谢家挑衅朕的皇威,加上丽妃挑唆,朕对你自然恨极。届时消息传来,你提任何将领朕都不可能同意”
皇帝脸色越发愤怒“舒扬平这些日子在军中活动,届时由他提出人选,丽妃在一旁协助,朕宠爱丽妃,又怜惜她失去族弟,只要不是有重大罪过的将领,朕便极有可能同意。你再私下里做些手脚,让舒家那些蠢货担一个监军,此去西北,燕王私下运作挑唆,便极有可能使西北军倒向燕王届时西北军变,朕得知消息勃然大怒,自然迁怒于丽妃与舒家,而你早就借着舒家子弟被杖杀一事将自己手下摘得干干净净,不止是因为你知道西北军护不住,更因为你不想插手你与燕王有勾结”
说完这话,顾程乾胸脯剧烈起伏,双眼都变得通红。他虽然不是什么圣明君主,但谢思道已经将线索给得如此明白,他要是还不明白,他就可以直接自杀以谢先帝了
“你这个、你这个乱臣贼子朕定要将你碎尸万段朕要将你满门抄斩”顾程乾此刻已经顾不得什么了,怒极吼道。
谢思道却越过顾程乾,静静地看向顾清越。
被圣皇点出,让他知道舒蓉有多蠢的时候,谢思道就已经知道怎么回事了。
在这位圣皇面前,他的谋算没有任何掩藏的余地。圣皇让他给舒蓉解释她有多蠢,实则让他向皇帝自陈一切。但圣皇眼中对他并无杀意,谢思道便隐约明白了他的想法。
他是在敲山震虎,警告自己。
临渊王朝到现在已并非百年前,并非圣皇与谢相所在之时,顾程乾于政事上并不成熟,整个王朝的朝政都靠他把控。此次与燕王合作,一是范元成已死,西北军派系之多,必将成为一盘散沙,朝廷将领中没有如范元成那般有足够能力掌控西北军的人,届时西北必乱;二是燕王此次率精锐尽出,剩下十万燕军驻守燕地,他已派了人前去燕地,协助燕王胞弟渗入军队,两人之间斗争由来已久,可以再耗上多年。
他这番动作,一可以保住西北军,令燕王驻守边疆,二可以消耗燕王军力,将其拖延在西北,等他回到燕地,同样没有精力和军力挥师入京。
他算好了这点,圣皇一清二楚,所以圣皇让他当众说出此事,但他并没有将自己处决的想法。
因为圣皇同样清楚的是,整个临渊王朝,确实得靠自己支撑下去。
但他让他说出这一切,便是在对自己示警。
这位临渊皇室的圣皇,尽管早已作古,但对于后代,对于临渊皇室,依旧一定的感情在。
他不会让小皇帝失去江山,却也不会让他将小皇帝玩弄在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