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咧着嘴笑，用手指比了个数：“三万。”
她说话时盯着男人的眼睛，没察觉到地上的少年后背微微僵。
那人说得不错。封越想。
他不讨人喜欢，长相也称不上多么好看，身体更是被饥饿与搏斗毁得丑陋不堪。花那么高的价钱将他买下，实在过于倒霉。
所以她会选择别人，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三万吗？那我花两倍的价钱……”
那女声顿了顿，再响起时，似乎离他更近了些：“买他。”
她语气坚决，目光却并没有与矮个男人对视。
而是低低垂眸，伸出右手，指向少年所在的方向。
高个男人破了音：“他？封越？六万？你开玩笑吧！”
封越心头震，仓促抬头。
通过被血污模糊的视线，他看清那女孩的长相。与想象趾高气昂的刻薄模样截然不同，她看起来弱弱，见他抬起脑袋，眉眼弯弯地笑了笑。
“没开玩笑。在我看来，他完全担得起这个价格。不对——”
江月年说着蹲下来，视线与少年直直相撞：“他的价值，可是要比这些钱高得多。”
真神奇，他居然有对颜色不同的眼睛。
眼前的封越看上去消瘦又青涩，脸上残留着许多深深浅浅的伤疤，贯穿眉眼、下巴与鼻梁。他长相清秀，居然是邻家弟弟那种单纯无害的模样，头顶耷拉着的耳朵雪白雪白，更添几分温顺乖巧的气质。只可惜伤痕大大破坏了原有的美感，让少年看上去像幅被撕毁的风景画。
最为引人注意的，还要属那双别具格的猫瞳。
圆润眼眶里是黄蓝两个瞳孔，由于神色黯然，眼睛里失去了应有的神采，让她想起暗夜里的稻田与深海，广阔深远，却寂寥得让人害怕。
条雪白色长尾从腰椎末端生出来，狮猫以长毛巨尾闻名，因此他的尾巴比大部分猫咪粗壮许多，像团血迹斑斑的巨大绒球，软绵绵趴在地上。
至于封越身上那些不停渗着血的伤——
江月年看得心惊胆战，匆忙从背包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绷带，笨拙绑在他腹部血口上。在这之后，又拿出件深黑色短袖上衣。
她早就想到经过番苦战，封越大概率衣不蔽体，于是在来这里之前特意买了套衣裤。
在大庭广众之下露出伤痕累累的身体，他就算嘴上不说，心里定也不会愿意。
“我给你买了件衣服，在离开这里看医生之前，先穿上它吧。”
纯棉上衣小心翼翼地套入少年上身，封越被这个动作惊得忘记了动弹，茫然与她对视。
其实在夏天，他往往得不到上衣，唯遮羞的物件只有粗制滥造的破烂裤子，只有在寒冬的时候，才能得到薄薄点衣物御寒。
那些衣物闷热又扎人，像小刺那样恶狠狠折磨着伤口，唯独这件上衣轻薄得不可思议，软绵绵触到伤痕时，如同缕轻薄的风。
有些痒，他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封越悄悄抬起食指，指尖停留在那单薄布料上，如同抚摸不可多得的宝物。他迟疑着想要告诉他，自己的血迹会把它弄脏。
少年拘谨且茫然，在下秒钟忽然看见眼前的女孩毫不犹豫伸出手，轻轻握住他胳膊上尚且完好的地方。
封越：！！！
这副让人们连踢脚都会觉得恶心的身体……
正在被那个人触碰。
她不嫌脏吗？
察觉到对方身体的下意识回避，江月年把力道放得更轻：“抱歉，弄疼你了吗？”
“不是。”
封越仓促低头，避开她关切的视线。他许久没有开口说话，如今的嗓音干涩难听，像是电锯割断木头发出的喑哑声线：“我……身上很脏。”
即使被套上了层布料，但如果与他产生身体接触，血液与灰尘还是会弄脏她的衣服。
更何况她握住的胳膊并没有覆上衣物。
江月年微微怔，心里莫名有些酸涩。她姿势不变，声音很轻：“你受了伤，我扶你起来，可以吗？”
少年犹豫几秒，轻轻点头。
他的手上绝大多数地方没有块好肉，好不容易找到了完好的地方，江月年只敢使上三分之的力气，以免不小心触碰到伤口。
他真是太瘦了。她想，摸起来只有骨头和薄薄层皮，好像用力推就会碎掉。可也正是这具无比羸弱的身体，曾次又次击败了饥饿且癫狂的怪物们。
封越到底是怎样活过来的呢。
付款交货气呵成，竞技场专做异常生物贩卖的生意，不会对人类下手，因此两个男人并没有为难她，只当这是个拥有特殊嗜好的富家小姐，临别前还千叮咛万嘱咐，等这个奴隶被玩腻，可以再来这里挑选玩具。
江月年没有接话，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离开。她表现得镇定自若，等走出竞技场，才后背软，长长舒了口气：“终于出来了……吓死我了。”
她说到底只是个没见过大风大浪的高生，能在凶神恶煞的男人面前不露怯，已经顶了很大压力。
这句话刚出口，小姑娘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看身旁的封越眼：“你别看我好像很拽，其实口袋里的手机直停在紧急呼救的状态，要是他们动手，我就马上报警。”
封越没说话。
正常女孩子无论如何也不会看上个快要死掉的怪物，她将他带出竞技场的目的是什么？虐待？残杀？还是要……
想到最后那个念头，少年悄无声息红了脸颊，随即神情黯淡地抿紧双唇。
可他长得并不好看，那是最不可能的种猜测。
“对了，我叫江月年，你的名字是‘封越’对吧？别害怕，我对你并没有恶意，我知道你和竞技场里的其他人都是被迫在战斗，所以想帮帮你们。”
女孩的声音继续很近很近地响在耳边，她似乎很喜欢说话：“对不起啊，你不是商品，我却跟那些人商讨价钱，还用六万块把你买下来。可他们实在太过分了，我只是——”
他看见她侧头抬起眼睛，乌黑瞳孔里噙着小心翼翼的温和笑意。
小姑娘的声线轻轻柔柔，和夏天夜里的晚风起传入耳畔：“我只是觉得，如果这样做，或许能帮你出出气。其实你和世界上其他所有人样，拥有无法被衡量的价值哦。”
她说着顿了顿，带了点神秘地继续补充：“还有件事情，或许会让你感到开心些。”
封越茫然眨眼，死气沉沉的瞳孔里看不出丝毫情绪。他沉默着挑起眼皮，恰好看见她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凌乱的街区嘈杂片，他听见江月年近在咫尺的声音：“您好，请问是歧川市警局吗？”
空空荡荡的心脏没由来地紧了紧，封越恍然抬头，与身旁的女孩四目相对。
她含着笑斜睨他眼，修长食指放在唇边，示意不要出声：“我要匿名举报，在长乐街215号的杂货铺下面，藏了个涉嫌人口贩卖的竞技场。对，没错，参与竞技的人都是被强制贩卖进那里，并且伤亡十分惨重。你们如果尽快赶来，说不定能正好撞上负责人在清理场地。”
头顶残破的猫耳微微动，少年悄悄攥紧衣摆，指节因为太过用力而泛白。
她居然通知了警方，这也就代表着，不仅是他个人，竞技场里其他受难的奴隶也能逃出地狱。
如今发生的切像场不切实际的白日梦。竞技场守卫森严，奴隶们都被关在狭窄肮脏的小笼子里，他们无处逃脱，更不可能报警，只能凭借己之力找寻出路。
在以往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他曾用祈求的目光看向观众台，希望那成百上千的看客能有位良心发现，帮助他们重获自由。可每当视线环绕于人群，看到的只有张张无比冷酷又无比傲慢的脸孔，望向他的眼神没有怜悯，只有看待玩具般残忍的癫狂。
想来也是，会对他这种怪物产生同情的人，又怎么会来观看如此血腥残酷的闹剧。
可身旁的这个女孩却不样。
也许……她是真的想帮他们。
他可以信任她么？
“对了，等抓到那些人，您能代我给他们带句话吗？就说——”
江月年惬意地勾起嘴角，语气不复最初的温和礼让，而是带了点嘲弄般的轻笑，上扬的尾音得意洋洋，像不易察觉的小勾：“大清早就亡了，还在这儿做奴隶主的梦吗？白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