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得,多半是不会再有偏爱了。
爱情这种东西,来时很巧妙,走得时候,说不定也一样巧妙。
虚无缥缈不定,指不定什么时候,连理由都没有,就会消失掉了。
更何况,现在还有了理由。
这是一场感情中,最值得惧怕的事情。
——我永远的失去了,我让你产生爱时的特点,变成了你终有一日会厌倦的,平平无奇的普通人。
穆莎问:“所以呢?”
“你向我说明这一点,又有什么意义?”
“他不再偏爱我,所以我应该把我为他而提起的勇气放下?”
“我不该有勇气,让你把我毁掉,把我变成碎片?”
雷恩笑了起来,他拍了拍手,说道:
“当然,为一个不爱你的人而死,这不值得,不是吗?”
“不过,我的孩子,我这样爱你,怎么会让你碎掉呢?”
“我只会握着你的灵魂碎片,我能够掌握你的思想和意识,完全没有让你碎掉的必要啊。”
穆莎愣住了。
她不可置信的抬起头,看着那个抚掌大笑的疯子。
刺骨的冷意顺着脊骨蔓延而上,刺得她头皮都在发麻。
她说:“如果你能够做到,你早就那样做了。”
雷恩摇了摇头:“孩子,你可是神啊。”
“要去掌控你的灵魂,可是需要很长时间的来做准备的。”
“我亲眼看着你挖出了创世神的一半神格,所以,我捡走了你掉落的花瓣,以备日后的需求。”
“但是……我一直不知道,那花瓣究竟有什么作用。”
“直到有一天,世界的意志找到我,指引我找到了回归这里的你。”
“我想,我可以用这些花瓣,来达到控制你的目的——不过有些难,要很久很久。”
“我等不及……我抚养你长大,想要让你从小就明白,那位神有多糟糕,让你自己决定去反抗他。”
“但是,我的孩子,你的意志怎么如此坚强,心灵怎么这样强大?”
“我用了那么多年的时间教育你,你也很乖巧,我以为你愿意帮助我……”
“但你一离开我身边,就换了一副嘴脸,你投入了光明,你变成了我的敌人。”
穆莎心中一阵刺痛,还有在荒凉平原上蔓延的怒火。
那是一种血液逆冲,呼吸都要紊乱的怒意。
她指尖都在泛着凉意。
伊提斯很可怕,这个世界的光明信徒很可怕……
但是,这些人,都比不过面前的这个疯子可怕。
他知晓一切,却一直在伪装着。
穆莎以为自己演了他十五年。
她却不知道,这个疯子也演了她十五年。
雷恩看着她颤抖的银灰色眼瞳,笑得更加开心了。
“好在我还有办法让你听话。”
“只要我把你变成听话的人偶,你就还是我最乖的孩子,是我引以为傲的女儿。”
“所以,我原谅你的反抗,我宽恕你的忤逆。”
“毕竟,你会变乖,会亲自来赢取到我的努力。”
“用了十六年的时间,我终于准备好了,能够控制你了。”
雷恩说:“你不回应我们的意志,不回应世界的意志,那也没关系。”
“我会亲自掌握你的灵魂,你的思想,你的意识,将你变成一个合格的神明。”
疯子!
这个黑暗信徒,纯他妈是个疯子!
穆莎已经气得手都在发抖了。
她想要怒骂他,抛却理智,发泄怒火的的骂。
但是因为禁言术的缘故,她骂不出来。
她的伶牙俐齿,反讽人的本事,在这种时候也起不到作用了。
——和疯子对骂、讲道理都毫无意义。
她有一副好口舌。
她有那种即便没有强大的武力,也能够战胜一切的力量。
她完美践行了“只要你敢让我开口,你就死定了”的道理。
但是,在油盐不进的人这里,她的话语毫无意义。
说出来,都只是浪费口水,让自己疲惫。
这个疯子……
穆莎压下了自己的怒火,压下了自己的绝望。
她还有最后一张底牌——世界意志。
虽然她不太喜欢这张牌,但是,该利用的还是要利用。
穆莎问:“喂,雷恩,别一副假惺惺的,为了世界,为了大义的模样。”
“我好歹在你身边待了十五年,我知道你这个被称为‘恶魔’的人是什么德性。”
“你的手下们,那些同样在绝望之中挣扎的人们,他们无路可选,对你是最忠诚的。”
“但是,只要他们说的话有一丝不对,稍稍引起了你的疑惑,你就会不计他们过往的功绩,把他们的头拧下来。”
“你多疑,强横,不容置疑。”
“你妄图把神明拉下神坛,你野心磅礴。”
穆莎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
银灰色的眼眸,泛着清冽的,冬日霜雪一般的光。
“我表现得那么乖巧,毫无破绽,可你还是在准备控制我。”
她看着那粗犷的男人脸上流露出来的,止不住的惊讶。
她缓缓地开口,声音温和,却是不容置疑,不容否定。
“雷恩,你这样的人,只想当皇帝,不会甘心为人臣子的。”
雷恩和她对视了片刻,便退了一步,挪开了眼睛。
黑发少女那双银灰色的眼眸,实在是太可怕。
和她对上的时候,雷恩想起了那位高高在上的,漠视一切的至高神。
不只是颜色像。
他们的眼睛,都能透视众生。
在这样的眼睛里,人心角落里藏着的灰尘,不会有任何遮羞的衣服。
雷恩沉默了片刻,他便露出了更为狂放的笑。
毕竟,这不是什么不可承认的事情。
他说:“噢,你看透了,我的女儿。”
“当然,我从来没有给他人做嫁衣的习惯,我努力了这么多年,当然要成为最后受益的人,享有结果啊。”
穆莎从心里问:你听见了吗?
世界的意志,那拥有着古怪声音的存在,回答了她的问题。
[听见了,吾神,这并未脱出预料。]
[只要您愿意苏醒过来,您就是世界的顶峰,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够摆布您。]
[悖神者雷恩,不过是一只自不量力,高估自我的蝼蚁。]
穆莎想:世界啊世界,你可真是一个可怕的棋手。
雷恩说道:“无论你听不听话,我都会控制你。”
“你会成为我手上最锋利的矛,替我刺穿至高神的胸膛。”
穆莎笑着拍了拍手,说道:“您可真伟大。”
“不过,雷恩,我不愿意被你控制,怎么办呢?”
雷恩说:“这可不是你说了算的。”
穆莎说道:“不,这是我自己的灵魂,当然是我说了算。”
“届时,我们就看一看,谁才是真正能掌握一切的人吧。”
雷恩胸有成竹,他并不担心穆莎真的能反抗他。
他只是感到了好奇:“为什么走到绝路了,仍然要挣扎?”
“真是可笑,我的女儿。”
“你为何,甘愿受那该死的神明的掌控,却不愿意受我掌控?”
“都是被掌控,有什么区别吗?”
他已经默认了,这是没有区别的事情。
他没有等穆莎的回答,继续问道:“哦,我知道了。”
“可怜的孩子,就因为他偏爱你?你甘愿受他掌控,不愿意刺穿他的胸膛?”
他笑了起来:“孩子,没关系的,你看,你已经知道了,他对你的爱会很轻易消失。”
“同样是掌控者,我许诺给你永远的偏爱,我永远爱你,怎么样?”
穆莎:“……”
你他妈脑袋在屎里泡过?
穆莎冷笑了一声,说道:“雷恩,醒一醒吧。”
“我不愿意被任何人掌控,不想被他掌控,更不想被你掌控。”
“而且,麻烦你好好照一照镜子——如果非要被掌控,我也得选长得好看的那一个。”
雷恩:“……”
穆莎说:“而且,我也不愿意成为你手上的矛,不愿意刺穿他的胸膛。”
“不是因为他偏爱我,他爱不爱我,爱会不会消失,这都没有关系。”
“我不愿意这么做,是因为我爱他。”
她不想伤害伊提斯。
她永远,也不会愿意去伤害伊提斯。
为了不让自己被控制,也不去伤害伊提斯。
她愿意选择苏醒。
现在,她所有的选择都消失了,只剩下了成为神的未来。
她注定要更迭旧神,将那高高在上的神明,从神坛上扯落下来。
穆莎向世界意志提问:如果我苏醒,旧神还能保有神格吗?
[当然不能。]
[你会夺走他的神格。]
[您忘记了吗?这是您还是一朵花时,就拥有的本能。]
[您从诞生起,就注定要夺走旧神的神格,将他对这个世界的权柄吞噬掉。]
穆莎叹了口气。
不能保有神格,那就不再是神。
神没有神格不能活……所以,要把他从神明变成别的物种,他才能继续活下去。
没得选了。
她成神,伊提斯成人。
穆莎只剩下了一个念想。
伊提斯不能变成未来的,那个卑微的守着爱的人。
他看起来那么幸福,但实际上,那只是无边无际的痛苦。
穆莎撇开了雷恩:“先别烦我,我之后会去找你。”
雷恩问:“噢,你要去找你的爱人,再挣扎一下吗?”
“没关系,您尽管挣扎,反正都只是无用功罢了。”
“我就学习一下那位至高神,提前体会一下,看着别人反复挣扎,却又无从反抗,只能乖乖认命的乐趣好了。”
穆莎:“……”
你学的可真快。
也幸好雷恩有这种糟糕的乐趣。
不然,他要是现在就控制了她,她可就不能把最后的念想完成了。
穆莎没心思理他,她朝着圣灵街的住宅走去。
她想,要在伊提斯变成人,真正懂得爱之前,就把这场爱情彻底杀死。
变成人之后,感情更深刻了,那就不好杀了。
※
穆莎一鼓作气,怀着一腔勇气和意念进了门。
她打算冲进去,直接找到伊提斯,把要说的话怼到他脸上,说完就走人。
但是……她才打开门,就遭遇了意外。
那清冷的银发神明,就站在门口等着她。
他手上抱着一只毛茸茸的,银白色的小奶猫。
小奶猫咪呜咪呜的叫着,声音又奶又软。
它眼睛很大很亮,叫的时候会稍稍眯一下,看起来水润润湿漉漉的。
这猫一副招人爱怜的模样。
但是……还有比猫更惹人爱怜的。
伊提斯低头看着她,那双一向无情的银色眼睛里,此时竟然带着委屈和胆怯。
他伸出手,把猫往穆莎怀里递,问道:“喜欢吗?”
穆莎茫然的接住塞过来的猫。
她抱着猫,伊提斯稍稍弯身,把她抱了起来。
他说:“我给你买了些你喜欢吃的东西,塞料面包,牛角面包,烤排骨,蛋糕……”
他抱着穆莎朝厨房的方向走:“如果你想吃自己做的东西,我也准备了食材。”
他提议道:“莎莎,要不要做洋葱饭?”
“今天买回来的洋葱很新鲜,品质很不错。”
穆莎抱着猫,趴在他肩膀上。
她听着这些卑微讨好意味明显的话语,本来就难受的心,就越发难受了。
伊提斯的情绪已经明显到无法掩盖了。
他在想办法道歉,想办法讨好她。
他在胆怯,他害怕她生气,也不希望她难过,想方设法让她高兴。
他把所有的,他以为的能让她高兴的东西,都捧到了她面前——如此笨拙又小心翼翼。
所以……哪怕他在圣灵街的时候保证了,对她再也没有隐瞒。
他也还是一直都没有告知她,她的诞生和破碎——他不敢。
他因为什么而胆怯?
因爱而生胆怯。
伊提斯从一个清冷的神,变成了这副卑微、为难又小心的模样。
——就是因为这场诞生过程的太过曲折离奇的爱情。
爱情。
奇妙的东西。
越至深处,就越想要拥有。
越至深处,放手就比占有更难百倍千倍。
但是,越至深处,就越会抛却占有意图,选择放手。
如此矛盾,如此纠结。
如此撕裂——撕裂了她的心,添上永不愈合的伤痕,带着仿佛永远都不会消弭的疼痛。
穆莎被伊提斯放下来后,拿起刀切洋葱。
切着切着……一滴清莹的泪,从眼眶里滚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