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堪劫一直留心着苏钰的动静,是以苏钰刚睁开眼他便发现了。
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边,苏堪劫连忙问道:“醒了?现在感觉如何?”
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丝毫不见这几天与沈忱二人交谈时的冷淡。
刚醒过来,苏钰还有些没反应过来,见到苏堪劫,便下意识先开口喊了一声前辈。
听到他的声音,沈忱一脸惊喜地围过来:“苏公子,你终于醒了!”
说着他又回过头去看方药师:“方药师,您快再来看看苏公子现在的情况。”
不用沈忱说,方药师便自行上前来为苏钰把脉。
在方药师把脉的空档,苏钰的目光在苏堪劫身上停留片刻,又去看沈忱,眼中带着明显的疑惑:“沈公子,我这是怎么了?”
沈忱闻言瞪大双眼,惊诧道:“苏公子你不记得了?上回我同你出门,在路上遇到杀手,你以一剑之力杀死了好几个金丹期修士以及十多个筑基期修士,许是因此耗费了巨大精力,没过多久你便昏迷了……”
沈忱一脸愁容,唯恐苏钰是记忆出了问题,如此想着,他又偷偷地瞄了一旁默不作声的苏堪劫一眼,暗自打了个寒颤。
若是苏公子当真出了什么闪失,这黑衣前辈的怒火也不知旁人受不受得住。
幸而苏钰并不如沈忱所想,听过沈忱的第一句话,他便已经回想起了之前的情形。
使出寒生后,虽然他当时的思维一片混沌,但发生过的事却是清晰地印在脑海中。
苏钰顺着沈忱的话回想着,眉峰微蹙,眼神中带上了他一贯的沉思之色。
片刻后,他的目光突然一顿,眼中露出了少许错愕,神色微僵。
苏堪劫现身后发生的事一幕幕在脑海中放映,仔细到他与苏堪劫做出的的每一个动作、说出的每一句话。
前辈握住他的手时温热的触感;
前辈在他耳边轻斥的那一句“可还记得我进灵海中说过什么”;
前辈眼底的担忧;
前辈带他回灵韵楼时轻柔的怀抱;
前辈的掌心抚过他头,“我何时凶过你”……
桩桩件件,每多回想起一件事,苏钰的神色便更僵硬上几分。
他呼吸微滞,只觉脸上有些烧,再回想起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在苏堪劫面前任性时,他脑中一片空白,整个人都不大好。
见他有些异样,沈忱担忧地问:“苏公子,你莫不是真的失忆了吧?”
听到沈忱的声音,苏钰连忙回神,心中乱成一团,他胡乱摇了摇头:“并未,多谢沈公子关心……”
说到这,苏钰突然想到什么,他顿了顿,断断续续开口:“只是……遇到杀手时的情形我还记得,后面的,便有些模糊了……”
这时方药师已经诊好脉了,沈忱便问:“怎么样方药师,苏公子的情况可还好?”
方药师抚了一把胡子:“阁主夫人不必担心,老夫方才仔细查探了一番,苏公子确实无恙了,至于昏迷前的事记不太清,许是因为苏公子那时本就精神极为不济了,记忆上有些模糊也是正常的。”
听方药师这样说,沈忱便彻底放下心来,他当即转过来安慰苏钰:“既如此苏公子也不必担心,总归只要身体无大碍便好。”
“嗯。”苏钰心虚应下,飞快地看了一旁的苏堪劫一眼,然而他连苏堪劫的神情都没看清便仿佛被什么烫着了一般连忙收回了视线。
苏堪劫倒并未发现他的小动作,听到方药师的话后,他这些天的紧蹙的眉峰终于松了松。
至于苏钰不记得昏迷之前的事,他倒没放心上。
总归他也没真的打算找苏钰算账。
苏钰醒了,方药师终于得以功成身退,他长吁一口气,一刻也不愿多待便离开了房间。
速度快到苏钰想道一声谢都没来得及。
房中只剩三人,沈忱便想起了他之前让灵梦阁的人调查的关于那些杀手的事,他不解地问:“苏公子,你可曾得罪过什么门派?”
沈忱这话将苏钰从胡思乱想中解救了出来,他放下满腹心思,皱眉摇头:“苏某自小便在家中,此次来烽城还是苏某第一次出门,从未与门派势力有过接触,沈公子为何这样问?”
“这就奇怪了……”沈忱皱了皱眉,“我让灵梦阁查过了,那日来杀你的那些杀手,皆出自暗阁。”
“暗阁?”苏钰倒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组织。
沈忱也猜到他不知道:“暗阁向来不与各大世家牵扯,苏公子不知道也是情有可原,我也是这次查了之后才知道的。”
沈忱继续道:“暗阁是当世的杀手组织之一,与其他杀手组织不同的是,暗阁更为神秘,联系手段只有几个顶尖门派中的人才知道,尤为特别的一点是,暗阁在建立之初便有规定,绝不接待世家之人,不知其中有何隐情。也正因此,我方才才会问你有没有得罪过门派之人。”
听过沈忱的解释,苏钰眉峰微蹙,脑海中快速闪过一个人的名字,目光渐冷。
他确实没有得罪过任何门派,可在门派之中,有一个人却会对他出手。
苏岑。
除去他,苏钰想不到别人。
虽说苏岑也是世家之人,但他作为临渊派弟子,找个不是世家出身的门派弟子也不是难事。
叱夺之事他还尚未与苏岑清算,苏岑倒还先对他出手了。
苏钰的目光更冷了,胸中怒火与寒意交织,他不由握了握拳,轻轻吐出一口气:“或许……苏某已经知道是谁了。”
沈忱听此倒并未再追问,只是道:“知道了便好,往后苏公子也好防备着点。对了,灵梦阁这几日查探街道,还发现有暗阁杀手的踪迹,许是那人见上回没得手,又雇佣了一些杀手,想来这些杀手的修为比上一次来的那些必然只会高不会低,也不知什么人能如此恶毒,看这样子,那人恐怕是非要置苏公子于死地不可,苏公子近日若非必要,还是不要出门为好。”
竟然又雇了一批杀手,苏钰倒不知苏岑对自己的恨意竟如此之大,如今看来,恐怕是叱夺秘术被破,苏岑气急败坏了。
苏钰闭了闭眼,他几乎从未想过,一个人能无耻到这地步。
夺人气运不成,便要置人于死地。
“即便叱夺不破,苏岑也会对你出手。”苏堪劫道。
当年他从苏家逃离时,叱夺秘术便已经成功,但在他前往澧河的一路上,苏岑亦是雇了暗阁的杀手来追杀他。
如苏岑这般无耻之人,又岂会认同自己是因叱夺才能有如此天赋的?叱夺一成,他便会不遗余力地除掉苏钰。仿佛只要苏钰死了,他的灵修天赋,就从始至终都是他自己的了。
苏钰闻言眼中微暗。
“苏岑?”沈忱有些诧异,“莫非是临渊派那第一天才?”
他这才注意到,苏钰、苏岑二人是同一个姓。
苏钰点了点头。
得到肯定,沈忱便冷哼一声:“原来是他啊。”
“沈公子莫非认识苏岑?”苏钰问。
“那倒没有。”沈忱眼中有些不忿,他叹息道,“只是我们家老爷子自小便在我耳边念叨,爷想不知道他都难。”
临渊派与沈家各自为门派与世家的领头者,彼此的小辈之间相互比较也是在所难免的。
沈忱不屑道:“什么第一天才,那是爷不想与他争那风头。如今他也不过金丹修为罢了,架势倒摆得比谁都高,爷前不久也破了金丹,怎么不见像他似的宣扬得人尽皆知?要我说,苏公子的天赋都不知比他好出多少,以筑基修为打败好几个金丹修士,这才骇人听闻呢!”
要说起沈忱对苏岑的怨气,可谓来之日久。
自沈忱破灵识以来就被家中长辈拿来同苏岑比较,每次他想稍微偷点儿懒,就要被长辈用苏岑鞭笞。
即便不知道苏岑对苏钰出手,沈忱对苏岑的怨气也绝对不少。
“爷就说,苏岑绝对是个无耻小人。”沈忱恨恨道,“以往爷还只是觉得他贪名好利,如今看来,还要再加上一条,心思歹毒!”
他这样说,便是连缘由都不知道便无条件相信苏钰了,苏钰有些失神,不由问道:“沈公子难道就没想过许是苏某做了什么对不住苏岑的事?”
“怎么可能?”沈忱想都不用想就摆摆手,“苏公子的品性我自是清楚的,再说了,修行之人,有何矛盾过节自当亲手了结,请一堆杀手算什么?实在小人行径。”
苏钰闻言点了点头。
若非沈忱今日说暗阁不接待世家之人,苏钰也绝对不会将杀手联想到苏岑身上,也是因为他觉得他们二人之间的恩怨,自当亲自清算,请杀手却实在称不上光明磊落。他原以为苏岑毕竟是临渊派大弟子,行事总还是有些大派首席弟子的原则的,如今看来,是他太看得起苏岑了。
“苏公子,那些杀手,你打算如何处理?”沈忱问道。
如今苏钰住在灵梦阁倒不必担心那些杀手的暗杀,但他总不可能一直躲在灵梦阁不出门,况且他还要修炼功法,为去澧河做准备。
说到功法,苏钰突然回想起那天众多杀手的围攻下他剑法大成的场景,他眼突然一亮:“可否请沈公子帮苏某一个忙?”
“苏公子但说无妨,只要我能做到的便决不推辞。”沈忱道。
“苏某要修炼功法,这些杀手倒正好可以拿来练手……”苏钰眼中深思,缓缓说出这句话。
“这也太冒险了!”沈忱却是被他这想法惊到了,不等他说完便打断他,“苏公子,这次来的杀手的修为势必要比上回的那些高,之前你杀退那些人便整整昏迷了五天,这回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可就后悔莫及了。”
苏钰嘴角带着淡笑:“所以说,要请沈公子帮忙。”
沈忱面露纠结:“苏公子,虽说如今我的修为比你高,可是要真打起来,我的战斗力肯定不如你。即便我同你去,我们也不一定能从那些杀手手中全身而退。”
上回苏钰使出的那一剑在沈忱心底留下的阴影极大,同龄人里他从小到大没服过谁,但见到苏钰那一剑,他却心甘情愿承认他打不过苏钰。
“沈公子误会了,苏某的意思并不是让你与我同去。”苏钰摇摇头,“如此危险的事,岂能让你同我一起冒险。”
沈忱愣了一愣,本还琢磨着这个法子虽然不妥,但至少代表着苏钰认可他的实力,他心中还有些许骄傲,但又听苏钰不是这个意思,他的神色便颇有些尴尬,轻咳两声,道:“不知苏公子想要我帮的忙是……”
苏钰道:“苏某听说灵梦阁白天时会有人在街上巡视,以防有人闹事。可否请沈公子让灵梦阁巡视的前辈们届时配合苏某?”
他这样一说,沈忱便立马明白过来。
“苏公子的意思是,你先与那些杀手交手借机修练功法,待你快要坚持不住了,再由灵梦阁的人出面阻止?”沈忱眼睛亮了亮,“这倒是个办法。”
灵梦阁的人不能直接解决那些杀手,但如果那些杀手在街上与苏钰动手,灵梦阁就有理由插手了。
只是要商议好插手的时机,不能让那些杀手伤及苏钰性命,但也不能过早出现,须留出些时间让苏钰利用与那些杀手动手的时候修炼功法。
苏钰点头:“苏某正是此意,就是不知灵梦阁的前辈们方不方便配合。”
“这倒不用担心。”沈忱摆摆手,“只要他们在街上动手,灵梦阁就没理由不管,不瞒苏公子,上回那些杀手公然在街道上动手,便是在挑衅灵梦阁了,只是没被灵梦阁巡视之人当场抓到,因而不好发作。这回咱们提前商议好,一来你可以利用他们精进功法,二来灵梦阁之人可以抓他们一个现成,正好借机警告一番,三来也不必担心你出事,如此一箭三雕的好事,自然没理由不配合。”
“如此,便有劳沈公子与灵梦阁的前辈们商议了。”苏钰道。
“好说,我现在就去找他们商量。”沈忱当即便兴致勃勃地起身出了房间,步伐轻快。
也不怪他如此积极,自来到烽城后,他不管去哪都有一大群人跟着,还有好些地方南九卿不让他去,正是无聊得紧,如今好不容易遇上一件如此有趣儿的事,说不定还能坑那暗阁一把,他自是十分兴奋。
沈忱一出门,屋内的气氛便沉寂下来。
没了旁的事吸引注意力,苏堪劫的存在感便无比强烈起来。
方才苏钰还能强行忽略苏堪劫的存在,现在却是想忽略都忽略不了。
苏钰竭力稳住心神,强迫自己不去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然而他越是暗示自己要保持平静,心绪反而越是稳定不下来。
“可还记得我上回进灵海前同你说过什么?”苏堪劫突然开了口,目光落在苏钰身上,眸色沉沉。
方才苏钰与沈忱讨论得起劲,竟然还想利用那些杀手修炼,苏堪劫在一旁听了早就沉了脸色,不过顾忌着沈忱在,不愿在外人面前落了苏钰的面子,便一直按捺着没说话,如今沈忱走了,只剩他们二人,该有的教导自是少不了的。
听到苏堪劫这话,苏钰脑海里便又浮现出上回苏堪劫问这话时的场景,他心乱如麻,却也明白苏堪劫这是责怪他太冒险的意思。
“之前是我太鲁莽了。”苏钰当即便开口道。
其他的先不说,先认错总是不会出错的。
苏堪劫的神色果然和缓了些,他又问:“知道鲁莽,为何方才还要与沈忱商议继续拿那些杀手练剑?”
“这回我一定把握好分寸。”苏钰道。
苏堪劫轻哼一声,听得苏钰心中一跳。
他稳住心神,终于慢慢对上苏堪劫的视线,尽量用与往常一样的语气道:“前辈放心,这回我保证不再莽撞行事。”
方才苏钰与沈忱商议时苏堪劫没有开口阻止,现在他自然也不会再劝苏钰改变心意,他之所以说这些话也不过是为了要苏钰记着一件事罢了。
“你不必太过急于修炼。”苏堪劫叹了叹气,放缓了语气,“之前我便告诉过你,有事尽管来找我,不论是对付那些杀手,还是去澧河,我都可以帮你,你不必事事自己担着。”
若是不管什么事苏钰都靠自己咬牙扛着,他重生回来又有何意义?
听过苏堪劫这番话,苏钰微微一诧,心底暖流划过。
他隐隐明白过来苏堪劫是为什么而生气了。
不管什么事,他总想着自己独自面对,唯恐麻烦别人,却没想过,这样的做法,对寻常人来说是礼貌,对亲近之人来说,却是疏离。
仔细想来,从他破灵识起前辈不知帮过他多少,相处这么久,前辈是何性情他自然是明白的。
如果说最初帮他破灵识要为了借他灵海疗伤,纯粹是一次交易的话,之后的数次出手,却都是前辈真心想帮他。
前辈不是多管闲事的性子,之所以一次又一次为他出手,是看重他们二人相处至今的情义,可他却因为担心麻烦前辈,一再与前辈疏离。
如此行径,实在有些不识好歹了。
想到这,苏钰面露羞愧:“是我想岔了。”
见苏钰明白了他的意思,苏堪劫自然不会再怪他。他知道这是苏钰这么多年的习惯与教养,他也没想让苏钰改了,毕竟与旁人还是疏远些好,只要让苏钰明白不必与自己客气便好。
总归他在一开始便承认了他们之间是不同的,那就理所应当要与其他人区分开来。
苏堪劫如此想着,一时有些不放心地又问了一句:“往后若是再遇上前几天那样的情况,知道该如何做了?”
“嗯。”苏钰点头。
苏堪劫满意地露出一丝笑意,见他听话,眼神一转,不知想到什么,他眼底笑意加深,突然抬手在苏钰头顶轻轻揉了揉。
苏钰浑身一僵。
之前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苏钰不自觉将呼吸都放轻了。
感受到苏钰的僵硬,苏堪劫露出一丝坏笑,他收回手,面带笑意地对上苏钰的视线,轻声道:“君逸迷迷糊糊时倒是比现在有趣儿多了……”
说着,苏堪劫还颇有些遗憾地叹了叹气:“可惜你不记得了。”
苏钰心跳一滞,不知该作何回答,只知目不转睛地看着苏堪劫,一动也不敢动。
苏堪劫的目光在苏钰脸上流转,又笑了笑:“君逸现在这模样倒是与之前颇为相似……”
苏钰闻言双耳通红,也不知怎么了,“君逸”二字从前辈口中说出来时,他听着却觉得格外不同,低沉的声线中仿佛带了微小的电流,缓缓从他耳边掠过,每次都能带起一阵狂风暴雨。
眼看前辈似乎逗自己上瘾了,苏钰几乎是慌乱地开口:“前辈……”
声音不大,仿佛一根羽毛在苏堪劫心底轻轻挠了挠。
看出了他眼底的求饶,苏堪劫笑了两声,心情前所未有的好。
担心将苏钰惹急了,苏堪劫好歹还是压了压嘴角,然而眼底的笑意却是一点一点渗出来,眉眼飞扬,本就精致的面容如今更添几分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