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子,我们庄子接到了一单生意,说要帮人印族谱。”
沈黎坐在案前,低头写着什么,都不曾停下来过,他穿着家常衣裳,但是看起来越发沉稳了,甚至隐隐透着一股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威严。
他头也不抬地道“那就印呗,有什么困难吗”
来人是庄子里的庄头,叫李仲,今年二十来岁。什么都好,就是有些放不开手,不敢自己下决定。如今庄子还从来没有自己接过生意,活字印刷出来的书本,全是送去沈家书坊卖掉的。
李仲见沈黎不反对,继续道“不需要东家嘱咐,送上门的生意咱们也就斗胆接了。谁知道这家人回去,一个劲儿地夸咱们族谱做得又快又好,就被别个人家晓得了,如今来我们庄子做族谱的人是愈发多了,小人这些天收了不少钱,拿在手上惴惴不安,还请大公子早些去庄子里将银钱收走。”
沈黎停笔,吹了吹手上刚写满一页的纸。他像是早就料到一般,丝毫不意外。
“拿着。这是个活字印刷商业版权使用契约,去官府备份,说这是契约,叫县衙那边给个备案,等差不多时候,就会有人上门来买了。”
“是,是。”
李仲诚惶诚恐地拿在手里,他长这么大,第一次要跟官府的人打交道,不免有些紧张。
“我听说,你是十年前,因为家中长辈犯事,被抄家,然后贬为奴隶卖到我这庄子来的”
李仲道“是,是。小的家里以前也是有几个做官的长辈。家中的父辈,欠了朝廷的钱,还暗地里做买卖人口的勾当,”他的头低垂着,“小的那时候也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记得,新皇上任,以前做官的那批人被换了,我父辈就被揪出来了。不过小的没甚可说的,做这个买卖,就是把脑袋绑在裤腰带上,这种缺德事,迟早有一天要掉十八层地域去的。如今,小的就是在替父辈们赎罪,该苦一辈子。大公子若是觉得我父辈忒坏,不愿用我,小的也没甚怨言。”大不了再被卖一次,不过因为他父辈做的孽,他被卖几次都偿还不了。
沈黎皱眉,“倒也不必卖了你,只是先前本想叫你去书坊做事,看来是做不得了。不过,你父辈犯错,与你关系不大,那时候你也才十岁,人事不通的,我怪你做甚至于,有人要做族谱,那就做。咱们不单做卖书的生意,什么生意,只要用到那些雕刻出来的活字,那就用。得来的银钱,庄子上记上一半银钱,那一半着人送过来,至于庄子的那笔钱,给你们盖平房住。这么长时间了,也没管上你们,是我的责任。”
李仲眼眶红了,他还以为大公子要赶他走呢,若是还能留下,他是不想走的。不是他苟活,只是父辈们都死了,家里那些妇孺都在旁人家里为奴为婢,他须得照应着。他有着那些父辈,那他大约生来就是带着罪孽的,本想熬过一辈子,下一辈子轮个畜牲道,看看能不能叫良心好受些。遇见沈公子这样的好人家,是他的幸运,也是一种不幸运。
“你若真是良心不安,我倒是觉得你可以通过别的来洗刷罪孽。”
“出家”
“出什么家”沈黎笑道,“你好生学道理,等你觉得可以出庄子了,那就出庄子自己赚钱养活自己,然后余下来的钱,接济孤儿,尽量帮那些丢孩子的人家找到孩子,这才是赎罪。你天天没精打采,就知道做苦工麻痹自己,你这算什么赎罪多学点东西,出门了不拘是谁,愿意跟着你学,你就好好教导,早晚有一天,祖上的罪孽就能被你平掉。平不掉,你也是干干净净一辈子,谁也不能说你是个恶人。”
李仲擦擦眼泪,“您说得对,是我想差了。”他自己过得差,与旁人没甚用处。但是自己过得差,能叫别人过得好,那才是帮父辈赎罪。
沈黎在心里将这个李仲暂时从书坊里做活的名单中去掉了,他对李仲本人没有什么看法,只是贩卖人口毕竟不是小事,就算他本人没有参加,却也是靠着他父辈供养了几年,所以说要赎罪,倒也没什么不合适的。正好,他缺人帮他出面处理正在预备要做的慈善活动,包括但不仅限于养活孤寡,帮扶残疾,寻找走失者,扶贫攻坚
饭要一口一口吃,这道理他懂,所以才寻了合适的人出面,先试试水。不过他不可能将本来属于朝廷的职责都揽到自己手上,所以皇帝必须当个领头人,至少是名誉上的领头人。皇子中,十二皇子必须参与,这是让这个三观还没有完全健全的小皇子接触民生的好机会,就算十二皇子没有当皇帝的可能性,那他做一个贤德的王爷也没什么不好,只要叫他不要招揽人心,就没有什么错处。另外,世子大人一定会参与这件事,他参与了,公主必然不会被单独落下。所以整体来说,这么多大腿在背后,这些慈善事业不可能听不见响声。
他如今钱也够多的了,普通人的就业,只需要轻轻推一把,给个门路,大家都知道自己得付出劳动才能赚钱,因此不需要他在里面引导。但是这些人不一样,都是可怜人,数目也特别大。
尤其是一些退伍的士兵,残疾不在少数,可是明明手上还有把子力气,却因为在兵营里攒了不少血腥气,脾气异常大,被一般人所惧怕,故许多人都只种着几亩地,连串门都不曾串过。
他们为大昭洒过血,拼过命,凭啥不受人待见就因为身体残缺就因为当了一辈子的兵没有个一官半职当当是,朝廷也体恤了,给了几贯钱,给了几亩地,也免了税,可这几贯钱够干什么的这么些年没回去了,家里的屋子都破得老鼠都不愿意待,修个屋子,添一点家具,这钱就见底了,说句不好听的,为朝廷卖命个几年,除了一身病痛,那是啥也没了。
沈黎在大街上见过班师回朝回来的士兵,一个个面上憔悴,身上带血,看着就叫人揪心。
他就有那么点钱,当然得往实处花花,现代有渠道捐钱,古代没有,那他就专门开辟渠道。他在燕回县有了几年做这些事的经验,但是京城无疑掣肘颇多。他一个吏部官员,外加十二皇子太傅,不好管太多,因此能制定出个章程来,交给世子完成,再由着世子牵头,将名声都甩给皇家,他也算尽了心意了。
李仲是第一步,第二步,就借着他娘把孩子生下来,洗三礼的时候,宴请宾客,再提出众筹办慈善的事情。花钱在这上面,比花钱往寺庙里捐香油实际多了。他有个皇子学生,自然不用害怕没有“肥羊”来参加洗三礼。
沈言知道沈黎的打算,他道“大哥,你不好出面,叫我去啊,我现在闲得慌,刚好帮你做事情。”
沈黎一脸欣慰,他弟虽然还小,却也知道帮他分担了。但是他觉得,这件事情,沈言只能跟在他身后多看多学,十来岁不到的小子,再负责人,也有不靠谱的时候。他手头那点生意,也是沈黎在背后出人出钱兜着呢。
若是以后,沈黎打算不给他兜着,那沈言估计要乌龟过门槛大跌一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