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端着酒杯,目光落在约林郡大主教身上。
约林郡大主教不明显地打了个寒颤,在国王目光扫过来的那一瞬间,他觉得就像有一把刀从自己的脖子上刮过。不过他很快地就镇定下来了,身为罗格朗境内教会的第二号人物,他对深渊海峡对岸的情况比其他要清楚许多。
没有人能够违背圣主的光辉,他确认着这一点。
“女士们,先生们,以仁慈的圣主的名义。”约林郡大主教高高地举起胸前的十字架,他环顾着宴会上的其他人,“难道我们能够目睹这样的惨剧发生吗?”
人们互相交换着眼神,陆陆续续地开始有许多人站起身,谨慎地斟酌自己的用语,尽量以既附和了约林郡大主教,又不那么直接地与国王对立的措辞,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世俗的贵族不像僧侣贵族那样,真的对圣廷有着太多的虔诚。
比起虔诚,他们更在乎自己的利益。
圣廷声威浩大权势惊人,他们想知道国王在接下来将对圣廷采取怎样的态度,毫无疑问地,哪怕从前不久的“自由商会条例”和黑死病的封锁中,贵族们得到了不少的好处,但是这些好处不足以让他们与国王一起彻底站到圣廷的对面去。
但是,同样的,他们也不希望与刚刚取得一场胜利,权势和威望在国内空前拔高的国王正面作对。
他们谨慎地为自己保留了余地。
但是边境的领主和邦国代表可就没有那么客气了……他们更希望王室与圣廷彻底交恶,自己好从中得利。
“主教先生。”国王转动着酒杯,他的语气称得上谦和,脸上甚至还带着微笑——如果不是当初内战后清洗时,他也带着这种微笑就好了,“我听闻您在神学上颇有造诣,曾经前往圣所获得过教皇先生的指点。是这样吗?”
“是的,陛下。”
约林郡主教虽然有些疑惑,不明白国王为何提及此事,但还是微微欠身以表面谦恭,其实十分自得的语气回答。
“我曾经有幸得到过圣宗的指教。”
“既然如此,想来您必然得到教皇思想的神髓了。”国王举起酒杯,朝着另外一个方向举了举,“关于人之死后,到底有无炼狱之罚,我困惑已久。先生们女士们,我相信你们一定有如我这样的困惑,今日既然有得教皇教导的主教先生和一位出身圣灵湾圣所,曾经参加过圣会辩论的院长先生在此,何妨请他们就此辩论,为我们解惑?”
圣灵湾圣所、圣会辩论。
人群喧哗,连约林郡主教脸色都微微一变。
圣灵湾就是如今的圣廷圣城所在的地点,圣会辩论更是整个圣廷精神世界的最高会议。所有出身圣灵湾且有资格参加圣会的人,几乎都是圣廷权利核心的成员,未来的十二圣所预备役。
有句一个用来嘲讽的玩笑:
哪怕是一位小修士只要他自称来自圣廷,诸侯国的大主教都愿意俯身亲吻他们的鞋面。
虽有夸大,但可窥一斑。
以国王和圣廷的关系,他怎么能够获得一位这样的人的支持?
白发清瘦的安尼尔神父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他的学生勒米神父不无忧虑地看着他。
内务总管大声地向在座的所有人介绍他们陌生的安尼尔神父——他出生在圣廷,就读于三一神学院,毕业之后就任该学院的教授,曾任枢机助祭,前后参加过三次圣廷圣会,1411年圣廷再次□□义的时候,他就在会议席上,如今为罗格朗北地修道院院长。
1411年圣灵湾会议,安尼尔神父。
在座中一些教会人员脸色变得复杂起来,他们互相对视着,显然有一小部分教会的人听说过这位曾经在辩论中战胜教皇的神学大家。甚至,原本圣廷是打算在1411年的会议上确定炼狱说,但是因为安尼尔神父的辩驳,一部分圣廷元老在决议时改变了自己原本的想法。
直到安尼尔神父被驱逐出圣廷,之后的第三次圣会上,教皇才得以正式将炼狱理论写入正统教义中。
约林郡大主教的便便大腹中装的显然更多的是红酒和向上爬的伎俩,他没有认出自己的对手是谁,而是在听到安尼尔神父如今只是北地的修道院院长时,露出了轻视的神情。
“先生。”安尼尔院长温和地开口,“请问什么是炼狱呢?它又出自于何处?”
“炼狱即为待审判之所。我亲爱的修道院院长先生,这是婴儿都知道的事情。”约林郡大主教语带嘲讽,“需要我告诉您更多吗?所有犯了小罪或能被豁免的罪并且尚未做完补赎的灵魂,既不能进入神国也不会下地狱,都将被安置在炼狱中暂时受苦,等待所有的罪过都洗涤补赎完,因此他们需要我们的救赎。”[1]
“先生,这是1417年的教义规定的,而非炼狱它的本源。”安尼尔院长声音平稳,“炼狱一词在12世纪的时候由安布尔金、罗斯、彼得等这些教士们提出,这是一个错误的解读,他们的依据分别来源于圣书第12卷第39节到26节,第12卷第32节……”
说着,安尼尔神父一字不漏地将自己所提及的全部诗节背诵了出来。
“难道这些还不足以说明炼狱的存在吗?”约林郡大主教刻薄地挖苦,“您既然记得就不该犯这么大的错误。”
“恰恰相反。”安尼尔院长回答,“它刚好证明了,炼狱的不存在。在圣书中从始至终未明确地指出炼狱这个空间,而是后来者错误地解读了这些原本指代我们应该凭借信仰获得救赎的告诫,而在圣书更是以明确的态度告诫我们:生者与死者之间是完全分离的。”
“你们中间不可有人使儿女经火,也不可有占卜的、观兆的、用法术的、行邪术的、用迷术的、交鬼的、行巫术的、过阴的。”[2]
这是圣书中的训诫,安尼尔神父将它高声诵读了出来。
“圣主早已经以祂的宽容和慈悲将这些说得清清楚楚——
人死后灵魂不需要经历炼狱这一纯净阶段,而是处于一种沉眠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末日审判和最后的复活;生者同亡者的世界处于完全隔离的状态,两者之间不可能发生任何联系,生者为亡者所做的一切代祷行为,包括祈祷、做感恩祭、购买赎罪券等,都不具有任何意义。[3]”
在座一片哗然。
这是第一次,有人在罗格朗的这种上流政治场合如此大声地公开宣布,炼狱的不存在。
约林郡大主教颤抖着手指着无畏的安尼尔院长:“你、你、你……难道你连自己身为使徒的救赎之职都想否认都想背弃吗?!”
“是的!”安尼尔院长厉声回答,“我从未认为我有权代至高无上的圣主来救赎任何一个人,使徒与圣主之间,唯有虔诚的信仰才能够建构起沟通的桥梁。即使是圣座也不能教一位罪人升入神国!神国的钥匙不再我们手中,而在所有人手中!世俗与灵魂毫无关联!”
有些原本想要起身的贵族在听到这一段之后,又坐回了原位。
他们神色各异。
特别是南部的贵族们,经商在圣廷的教义中一直被贬斥,一直被认为那是只有犯了罪的民族才会做的,银行业高利贷等更是被斥责为“罪行”“异教徒”所为。但事实上,贵族的领地支撑甚大,越靠近南部商业兴起区的贵族越来越不满这些戒律。
摒弃这一点,光是他们每年对圣廷上交的各项杂税,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但是这部分人只是少数,更多的人听到安尼尔院长这惊世骇俗之语,是顿时变了脸色,不少贵妇人和小姐更是用手帕捂住了口鼻,一副随时要昏厥过去的样子。
几名教士接连站起身,大声地驳斥起了安尼尔院长。
一开始他们还引用着各项条例和各种对圣书的解读,但是安尼尔院长比他们更加熟悉这些条例和圣书解读。所有对自己的辩驳依据,他都能够替对方当场将全文一一诵出,然后一条条援引圣书,逐一驳斥回去。
到后面,教士们几乎哑口无言,只能怒气冲冲地指责安尼尔院长为“亵/渎者”为该上火刑架的“异端”。
“试问诸位,是圣座的地位更高于圣主的神谕吗?难道我们能够认为凡人的条纹凌驾于真神的教诲?”安尼尔院长尖锐地询问,“赎罪券本身才是对神圣的亵/渎!圣廷从来都没有权利救赎人的灵魂,想要获得救赎,唯独信仰本身!”
“我愿为我今日所有的发言承受一切责任,如果虔诚的信仰是有罪的,那我甘愿为此上火刑架!”
安尼尔院长铿锵有力地回答,他抬手握住自己胸前的十字架,将它高高举起。
勒米神父站起身,同样高高地举起了自己的十字架。
安尼尔院长环顾在座的所有人,白发苍苍,手上满是皱纹,但目光中却分明透出透出岩石般的力量。
高空中落下的光辉笼罩他的身上,他比所有的壁画,所有的雕像更像一位仁慈的圣人。
满座寂静。
寂静里,国王放下酒杯,抬手鼓掌:“感谢您为我解惑,院长先生。”
说着,国王环顾四下。
他微笑起来。
“女士们,先生们,难道我们不该为这场如此精彩的辩论鼓掌吗?难道我们不该为自己的错误终于得到纠正而欢喜吗?”
国王的语气亲切极了,但是他的目光却也冰冷极了。
——这是一场不那么正式的站队。
坐席上,开始有人跟随国王鼓掌,很快人数变得越来越多,主要以东南部贵族和一些当初的保王党贵族为主,邦国代表中安格尔邦国的艾德蒙将军与科雅邦国的代表也鼓起了掌,随着一些中部和南部的小邦国也鼓起了掌。
大领主和较大的邦国僵坐在鼓掌的人群之中。
他们脸色铁青,既不怒斥,也不赞同。
“为了信仰,干杯!”
国王笑着,高高地举起了黄金酒杯,向在座的所有人一敬。然后将酒一饮而尽。
鼓掌的人举杯,齐声高喊:“为了信仰,干杯。”
在欢呼声中,国王面带微笑,垂眼看着自己空了的酒杯——为了信仰干杯!干杯吧!
酒盏刚刚落下,国王又拍了拍手,当初在荣光会议上主持开始仪式的老法官站了起来,他手中捧着一份条例书。
“既然我们意识到了错误,那就不能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国王轻描淡写地说道,他对领主们教士们铁青的脸色视而不见,“为了弥补我们的过失,王室御前会议拟定了这么一份草案。”
一群身着黑衣的法官在侍从的引领下,走进了大厅中,将一份份拟定的条例文件分发了下去。
《限制炼狱信条与圣职授职条例》
看到草案的名字,角落中的艾德蒙将军眼角瞬间跳了一下,一瞬间他觉得握在手中的不是一份文书,而是一把刀剑。
一场没有硝烟,却也同样危险的战争。
他缓缓地深呼吸,终于明白了国王想要用白金汉公爵的这场葬礼来做什么——
这哪是葬礼啊!这分明是宣战!
这份条例就是第一声号角。
面对圣廷的权威,国王终于撕扯下了表面那张和气的假象,将所有争锋相对第一个摆到了牌桌上。他选择以安尼尔院长这位被驱逐出圣城的“圣洁派”领袖为棋,开始挑战教皇的权威。
该说他疯了还是该说他无畏?
连先前鼓掌的贵族们看到这份文件之后,脸色骤变,霍然抬头去看坐在王座之上的国王。其余的教士,领主,邦国代表的反应更大,不少人直接就站起了身,想要说些什么。
然而就在他们刚刚站起身的时候,从大厅的门口传来了沉重的马蹄声。
嗒、嗒、嗒。
战马铁蹄落到岩石地板上的声音低沉有力,带着令人心生不安的肃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