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倾斜,以一个奇特的角度落进国王房间的桃花心木桌上,更确切一点地说,是落在桌面上立着的一块古铜镜上。
魔鬼用一块黑绸布缓缓地擦拭着镜面,国王略微带着兴趣地看着他的动作。国王对黑暗生物已经不算陌生,甚至对于天使也亲眼目睹过了,但今晚魔鬼要展示给国王看的,更贴近这个时代人们对黑暗生物的幻想——巫师,水晶球,幻术,梦境一类的。
事情要从国王接到约翰将军来信的时候说起。
看到圣廷举办真理之辩的时候,国王忍不住嘲讽说,这简直就是一场蒙着黑布的滑稽剧,他们是要什么来讨论真理?用女人掉进水里沉不沉这样的逻辑吗?
“您想亲眼看看这场滑稽剧是怎么开场的吗?”魔鬼殷勤地提议。
他话语里的殷勤里还带了再明显不过的想要搞事的恶趣味,国王看了他一眼,想了想,算得上愉快地同意了。他刚一点头,魔鬼就笑了,他和陛下在为圣廷找麻烦这点上可算得上心有灵犀。
别的事情不算,某些时候,魔鬼与国王的确狼狈为奸,合作愉快。
“陛下,好了,时间快到了。”
魔鬼放下了他用来擦拭镜面的丝绸,他微微翘起嘴角。
“请允许我得到您的一滴血。”
国王的海盗教父查尔斯曾经劝告过国王,与地狱生物打交道的时候,最好不要轻易答应他们的请求,当然最好也不要给予他们任何能够用来缔结契约的东西……地狱那么多年的坏名声可不是虚言。
不过,眼下国王直接伸出了自己的手。
魔鬼唇边的笑意扩大了些,他在国王带着蔷薇戒指的手上一抹,国王甚至没有察觉到疼痛,他就取走了一滴血,将它滴到了铜镜的表面上。
“让我为您变个戏法吧。”魔鬼轻快地说,他伸手覆在了国王的眼睛上。
国王只觉得眼前忽然一黑,然后仿佛有冰凉的河水在自己的眼前流淌过。随后,他听到魔鬼说了一声好了,移开了手。
国王睁开眼睛,眼前白蒙蒙的,银色的月光像河水一样汇聚在桌上,蜿蜒流淌进铜镜里。而昏黄色的铜镜面变得水银般光洁,随后在镜面上出现了模糊的建筑物轮廓。片刻之后,画面变得清晰起来,国王看到了圣廷的“真理之堂”。
看起来圣廷有意将这场辩论拔高到与著名的“圣体辩论”类似的地位,举办的地点在“艺术之都”威尔的维贝尔大学中。
魔鬼轻声地和国王解释,维贝尔大学没有能够容纳足够多听众的大厅,于是负责这次辩论的乔治森公爵让出了自己的私人宴会厅。
在宴会厅上首长案上,教皇特使一手按着圣书一手放着天平,庄重威严地坐着,象征他身为仲裁者的地位和“公正”。在大教堂会厅的左右,俗世界学者和经学院学者们分两侧混杂而立,以此象征此次辩论唯有真理,不分身份。单单从表面上来看,着的确是一场前所未有的真理大辩论,热情洋溢的学者们互相攻击着辩驳着,慷慨陈词——如果不是剧本全都是“异端学说”节节败退,神学教士们捧着圣书大杀四方这种的话。
“好极了。”国王点评,“等到神圣帝国瓦解之后,教士先生们倒也不会无处可去——梅茨尔最优秀的演员都得在他们面前甘拜下风。”
诚然,圣廷拥有不是驰名深渊两岸的论战家,但是他们大多是神学与法学方面的专家,在天文数学医学上,他们的人才就有些不够看了。但是眼下的这场辩论里,教士们个个学贯古今,学识渊博得假得不能再假,反观他们的对手屡屡问出一些愚蠢的问题,这可与他们的学名极其不符。
魔鬼为国王这辛辣的点评发出了赞同的笑声。
——用地狱骷髅的头盖骨打赌,那些雄辩的神学者们,他们连圣书都不一定会背全。想来为了今天的表演,有些人背台词时一定吃了不少苦头。
心脏血液循环说被灵气说辩倒,空气成分的质疑被批判成荒谬……真理之堂中气氛火热,很快就要轮到“日心说”了。魔鬼笑着提醒国王:“要到了。”
国王稍微坐直了一些,专心地看着铜镜内发生的事。
………………
艺术之都,真理之辩大会堂。
马丁主教身穿黑袍,他是这次论战中,圣廷的主力军,也是少数几个不那么掺水的雄辩家。他体格高大,像悲剧演员多于像神学家。对于以往他的对手来说,他是个狡猾且可怕的对手,因为在他的发言里往往诡辩与可信的论据一般多。今天他就一再巧妙地错引对手的话,将它们加进一些原本没有的含义,从而不容易引人察觉地将争论从科学跳到了悖论的陷阱里。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圣廷尽管做了万全的准备,但是在听众面前,他们还是要尽己所能地表现出排山倒海驳倒一切的架势。
每每有其他经学院的学者们无法自圆其说的时候,马丁主教就会立刻以有力的声音,总结自己的看法和理解,以求不让他们在听众面前漏出太多马脚。
辩论渐近尾声,马丁主教的对手——假如暗中串通好的人也能够算对手的话——只剩下最后一位。
“先生们,正如《至大论》所强调的一般。”马丁主教以自信的手势作为自己辩论的结束和与对手的挑衅,“永恒而神圣的天空是圣主的领域,祂的神国建立在那遥远的国度。正因为如此,天体是静止的,我们所立的大地是诸星环绕的中心,我们是受圣主所钟爱的孩子。难道我们会有人自认为自己是祂的弃民吗?”
马丁看向自己的对手,等待他的回答。
那是一位中等身材的维贝尔大学教授,比伯教授。
马丁主教接下来比伯将要说些什么心中有数。比伯将引用一些数据来证明日心说的正确。而他将精准地指出那些数据中存在的算术和测量错误,从而宣布比伯教授的结论是无效的。所有学者中,马丁主教最不担忧的就是这位比伯教授了。
因为,与其他学者不同,这位比伯教授本身就是位贪污受贿的小人,早在几年前他就眼巴巴地投靠了圣廷,是他们自己的人。
比伯教授站起来了,他躬身向所有人鞠躬,然后看了马丁主教一眼。
马丁主教等着他发言的时候,他取出了一些纸张:“尊敬的先生们,关于天体是否是静止,日心说是否是谬论,我才学浅薄,恐怕无能做出正确的定论。但是关于真理我这里倒有一些东西想要展示给诸位看……这些马丁主教先生、彼得神父、乔治森公爵先生等尊敬的大人物写于我的信。”
贵宾观众席上,乔治森公爵脸色骤变,洋洋自得的马丁先生脸上的微笑骤然凝固了。
抢在其他人反应过来之前,比伯教授已经一步踏出,高高地举起手中的信件:
“先生们!女士们!令人痛心的事发生了!你们今日所见的一切不过是场精心的排演,在三天之前,我的妻子和儿子已经被审判局的人监视起来了,你们得到的不是公平论证出来的真理,而是安排妥当的骗局。在座的诸位先生们恐怕皆和我一样为妻儿所累,难以直言……”
“他在胡说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