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恩?”
萨尔看到希恩将军脸上所有线条全都绷得铁硬,他和希恩从小一起长大,几乎没有见到他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希恩?”
希恩将军一把将信揉成一团,紧紧地握在手里。风从干燥的大地上刮过,吹动年轻将军一头凌乱的金发。他还穿着没来得及脱下的铠甲,阳光落在铠甲上,反射着印在他轮廓俊美的脸上,眉骨之下他的眼神难以分清。
“去召集我们的骑士。”
希恩将军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焚烧粮仓。”
“什么?!”
萨尔惊愕地看着希恩,还来不及去理解这个命令意味着什么,寒意就已经窜上了脊梁。
………………
烈火从城市的东南方向蹿起,在烈日之下,腾卷着冲上天空。火焰熊熊,那不是一两间房着火了,而是堆积如山的干粮马草被点燃。火势之烈,将城市南面的天空造成了血红色。
一开始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但是很快地,整个城市都震怒惊恐起来了。这些天来,布巴斯的人们在大军逼近的沉重压力下几乎整个城市的所有成年男子都在做着奋战的准备。但是没有等他们踏上战场,这座城市最后一点渺小的希望就被大火焚烧了。
愤怒,绝望,恐惧。
目睹蔷薇铁骑点燃粮仓的人们蜂拥向城市的中心,越来越多人聚拢在官邸之外。在怒吼和质问声中,大大小小的石头,像雨点一样被砸进了官邸之中。
“命令不是你下的!”
萨尔一脚踹开了门,他是以盾牌推开人群,才得以艰难地冲进来。人群的愤怒让他心惊肉跳,对希恩将军的无数咒骂和恨意让他毫不怀疑,一旦希恩将军走出这里,人们就会毫不犹豫地生食其肉。
“那是国王的命令!那不是你的命令!”
希恩将军身披铠甲,腰佩长剑,他立在窗户后,脸上有一道血痕,那是石头砸碎窗户时,玻璃渣在他脸上留下的。
“萨尔!”
希恩将军的声音忽然拔高,前所未有地严肃。他们相处这么多年,萨尔从未听见过他以这种语气说话。
“国王没有对我们下达任何命令。”
他咬字清晰,转身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好友。
萨尔如坠冰窟,他看着金发将军站在窗前,脊背挺拔。在窗户之外,是绝望的人们围绕在官邸周围,嘶声怒骂,“叛徒”“懦夫”“孬种”的声音混杂在一起,铺天盖地。
“我没有收到任何来自国王的命令。”
希恩将军盯着自己好友的眼睛。
下达命令的那一刻,他就已经预见了现在的一切。
独自站在窗前的时候,希恩又想起那个白发的老人了。那位帝国骑士在大雪中说的那些话。老人说他是太过理想主义的人。他那时候说,如果穿戴铠甲手持刀剑的人不保护弱小,那谁来保护弱小。老人说正义,伟大,英雄,这些东西是不能够用来形容君主的。
然而,到了今天,他才恍然明白白金汉公爵当初只对他说了一部分。
正义的,伟大的,是英雄,是骑士,也永远不会是将军。
将军不是为了一个人两个人而战,而是为了整个国家而战。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需要正义,需要伟大,需要英雄。但有更多人,他们没有资格去考虑什么是正义。
“去召集我们的士兵。”
希恩将军说,脸上的肌肉抽动着。
五千人的蔷薇铁骑完全不可能对抗七万人的海上神圣军。但凡有一线希望,他都不会放弃布巴斯撤退。但是现在,只有撤到科雅山地去,借助地形,他们才能够抵御数十倍于自己的敌人。
如果蔷薇铁骑覆灭在布巴斯,那么罗格朗东南再无力抵御神圣军的冲杀!
国王想要在罗格朗大地上拉起的防线,将被撕开一道绝对致命的裂缝!
在国王的信中,只有一道简洁的命令——
“焚毁粮仓与武器库、撤离布巴斯、固守科雅。”
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
在命令的末端,重重地签署着国王本人的名字。
“我是蔷薇铁骑的将军,是罗格朗东南防线全权统帅。议会与国王赋予我在东南采取一切行动的权力。现在,我下令——”希恩将军一字一顿,“撤离布巴斯、固守科雅!”
“这是我!是我希恩·罗兰斯特的命令!”
在旧的那一年里,帝国的老将对年轻的将军说,人们只会记住,是谁下达了最冷酷残忍的命令,不会去记住是谁执行这个命令。所有由绝望而生的愤怒,都只会指向下达命令的那个人。
年轻的君主已经背负了足够多的骂名,但这一次不一样!
整个罗格朗陷入狂澜,陷入前所未有的奋战之中。国王自己可以不在乎他的名声,不在乎他被他保护的人仇视痛恨。但是身为帝国的骑士,身为罗格朗的将军,他不能不在乎!在这种举国皆战的时刻,国王是整个国家的旗帜,是所有罗格朗精神的寄托!
国王必须担任“保护人民”的角色。放弃人民的命令,绝对不能由国王本人发出。
自担任蔷薇铁骑的将军以来,希恩第一次违背了国王的命令。
“这是我的命令!”
他嘶吼。
“现在——”
“立刻执行!”
………………
五千铁骑,五千沉默的骑士。
天光亮得刺眼,烈焰还在熊熊燃烧。萨尔骑在战马上,一手紧紧攥着缰绳,一手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在这夏季,他的手冷得发抖,他担心的情况果然发生了——
当执行撤退命令的蔷薇铁骑抵达城门的时候,愤怒的人群已经在这里组成了一道人墙,阻住了他们的去路。谁都知道,蔷薇铁骑撤离这里意味着什么。阻住铁骑去路的有枯瘦的老人,有抱着孩子的母亲,有愤怒而不敢相信的男人们。
在北地叛乱中,能够毫无畏惧从湍急的莱西河上踏着浮桥,顶着箭雨冲锋的骑士们面对这些连战士都算不上,手无寸铁的人们沉默着,像一尊尊雕像。战马不安地打着响鼻。
“你们不能走!你们走了我们怎么办?”
一名木匠张开手,挡在战马前。
人群骚动,孩子们还不懂什么是战争,却已经被这种沉重的氛围惊吓,放声大哭。
“让开!”
希恩将军脸上的肌肉抽动着,他一把抽出了长剑,用力一挥。
萨尔一闭眼。
鲜血飞溅,喧闹的场面瞬间死寂下来。
“谁敢再挡在这里,我就杀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