毗沙摩在一点一点的试探玉襄的底线。一开始因为不够熟悉,或者说,在搜集到的信息不够多的情况下,他并不敢轻举妄动,可随着相处日久,他很快的就发现,这位看起来冷漠高傲的“主人”,并没有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她不会打他骂他,也不会对他发怒,或者□□他。
她看起来,甚至不会轻易地将他丢弃,又或者转手送给旁人。
这远离尘世的仙人,看似高高在上,冷漠苛刻,却其实非常容易心软和好说话。
她对他一直敬而远之的保持距离,似乎并不是因为单纯地瞧不起,或者蔑视他,而是……怕他?
在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毗沙摩自己都有些不可置信。他左思右想,觉得这种惧怕,大约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对于人世污浊的抵触。
就像光鲜亮丽的贵人,惧怕沾染上恶臭污浊的秽物。她一定从没接触过像他这样,污秽不堪的凡俗之人吧?可是因为故人的缘故,不得不带着身边。不能不管,又不想碰触……
但无论怎样,察觉到了她的畏惧,毗沙摩忽然便没有之前那般局促小心了。
这算什么呢?他试探着向玉襄提出要求,发现大多数情况下,她都会同意迁就他的时候,毗沙摩渐渐的有了些许自己不会被轻易放弃的底气。
正消邪长?得寸进尺?
这一日,他又因为“感觉喘不上气”这样的理由,提出休息,玉襄蹙着眉头,有些不耐烦的叹了口气,却并没有迁怒于他,而是压着烦躁同意了——凡人本就体弱,带着他一起翻山越岭的搜寻蛇妖踪迹,玉襄觉得本来就是自己强人所难。虽然感觉自己的进度被大大拖累了,但她也不好对着毗沙摩发脾气。
但是……已经将近七天了,她却还是没有找到任何线索。
那蛇妖半点气息也没有留下,仿佛直接从这世上消失无踪了一般,而毗沙摩在她身边,沉默寡言,无功无过,并无异常,也就没有任何突破口。
怎么办呢……
她心想,若是师尊在这里,他会怎么做?
若是其他的师兄们呢?
他们一定会比自己聪明勇敢,坚毅果断千倍百倍吧?
玉襄对于这么没用的自己感到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沮丧和气馁,她习惯性的看着毗沙摩走到水旁,坐了下去。
这些日子,他们仿佛已经将“在水源边休整”这件事情,心照不宣的当做了某种约定。
当他将双腿浸泡下去的时候,玉襄注意到了他的侧脸,只见少年原本还微微有些圆润的轮廓,线条更加清晰了起来。
他一头火红色的长发,因为缺少精心打理的条件,而只是简单地在脑后挽成一个发髻,略微有些凌乱的垂下了几缕碎发,落在那翡翠般的绿眸旁边。
因为吃不好,睡不好,休息不好的缘故,少年有些憔悴。他的神色疲倦,眼睑微微下垂,显得沉静忧郁,没有什么这个年纪的少年应有的青春活力。
玉襄想,若是师尊和师兄们……大约是不会像她一样,默默等待这么久吧?
也许她应该改变策略……主动与毗沙摩谈谈。
她的确很忌惮他,但这些天,毗沙摩在试探她,她又何尝不是一直在观察他?
魔教教主的确令人胆寒,但如今这位少年,却还处于小心翼翼的讨好玉襄的阶段。
他能察觉到她的忌惮,她又怎么可能察觉不到他的忐忑紧张?
不会再有什么,比发现自己畏惧的人更畏惧自己,更能增长自信的了。
于是玉襄顿了顿,瞧着毗沙摩,犹豫再三,
终于还是鼓起了勇气道“……你是不是瘦了?”
她竭力保持冷静与镇定,试图显得自己游刃有余,却无法控制的开始感觉脸上发烧,手心冒汗,心头发慌。
——这可是魔教教主。
不知屠灭了多少生灵,枉造了多少杀孽,杀出了无数尸山血海,冷酷无情,铁石心肠,残忍毒辣的魔教教主……
她想,万一他突然恢复了意识怎么办?万一他突然暴起发难,万一撒谎骗人,而她一无所知怎么办……
玩心眼这方面,若是对手是魔教教主,她很有自知之明的明白自己只有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的份。
但坐在水边的少年却只是吃了一惊。
他瞪大了眼睛转过脸来的时候,神色显得茫然又无辜极了——因为玉襄很少会主动向他说话。
而他的这个反应,无疑又极大的增强了玉襄的勇气。她忽然觉得,和“魔教教主”说话,其实也不是什么特别危险和可怕的事情——只要他还没有恢复真正的意识。
于是她又看了看他那变得更加纤细脆弱的脖颈,以及仿佛被风一吹,就会与那一身宽袍缓带的衣物一起卷走的单薄身体,肯定道“你瘦了好多。”
这也是当然的。
整日奔波,疲惫不堪,却只能吃些野果野菜充饥,怎么可能不瘦呢?
而毗沙摩不知所措的看着她,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这么说,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才好。
玉襄也不知道该怎么把话接下去了,但她不愿显出自己词穷,于是朝着他的方向慢慢走了过去,假装自己并没有冷场,而是要过去找他,所以才不再开口。
她一边放慢脚步,一边想——她接下来该说些什么才好???
眼看着毗沙摩已经就在面前了,在她镇定自若的停下脚步时,玉襄的脑海中翻滚着无数个念头,最终只得随便抓住一个,赶鸭子上架的丢了出去“……你是怎么去了……那家戏院的?”
毗沙摩慢慢的眨了眨眼睛,谦恭的回答道“……因为我没有别的地方能去,主人。”
“为什么?”
她下意识理所当然的反问显得有些天真,可她那一本正经的模样,说明她显然自己没有发现这一点。
毗沙摩仔细的观察着她的每一个表情,留心着她的每一个神色,揣测着她的每一个念头,猜测着她的每一种情绪,一边觉得,真不愧是不知人世疾苦的仙女,一边考量,是该说的哀婉一些,叫人可怜,还是该说的平淡一些,叫人同情?
他顿了顿,低下头去笑了笑道,“那么您说,我能去哪里呢?”
“我的母亲是个异域的奴隶,我的父亲……是她生命中无数个男人中的一个——她就算推测得出大概是哪一天的客人,都甚至无法判断是哪一个。因为她几乎每一天都要连续接待许多位客人。”
“她把我生下来,也不过是因为年纪大了,客人少了,便想着……生个孩子养大,看看模样,能不能卖出去再赚一笔。”
“她把我养到了一岁多,就把我卖掉了。然后,她便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