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引入无情道的过程,玉襄觉得,就像是个手术——也许没有额叶切除手术那么夸张,但是……它似乎真的剥离了人的一部分。
她看见了一张熟悉的符纸,那是鬼修的典当法阵。
玉襄有些惊讶,在上阳门这样的“名门正派”里,居然也会有这么一张被主流斥为“邪门歪道”的符纸。
玉楼真人的神色却很平常,他说“若是有什么放不下的……便现在用这张符纸,让人拿了去吧。否则,等会儿引你入道之时,心中若有牵挂之物,会与无情道的道义相悖,越是牵挂,就越是痛苦。”
玉襄想,这像是手术前的麻醉剂。
他接着又拿出了一个卷轴,说“这是契约书。无情道非常强大,也非常危险,稍有不慎,便会堕入魔门,签订这契约,也是为了保护你,怕你将来误入歧途,上阳门还能将你救回来。”
玉襄就又想……免责书?
她接过来一看,内容大概是修习无情道者,将来必然接管广寒峰,成为执事长老,修行之时能够得到门派一定的资源倾斜,且在门派决策上拥有一票否决权。
而权力是这些,义务则是另一些
1、除非掌门允许,否则不可随意离山。
2、负责护山大阵的灵力供给和运转。
3、若有走火入魔之相,立即上报,不可对上阳门弟子出手。
4、一旦确定无可转圜,上阳门拥有即刻处刑之权。
5、若有渡劫飞升之象,必须提前三百年告知门派,提前选出继承人,负责入道之责。
6、此契约内容绝不可外传。
别的倒还好,只有第四条,让玉襄有些惊恐的问道“什么是即刻处刑之权?”
玉楼真人将卷轴合上,给她看轴柱上写的字。
“生死簿。”
他淡淡道“在生死簿上以血写下自己的名字,若对契约有所违反,只要勾去名字,仙人以下的修士,便立时身死道消。”
玉襄震惊的看着他,“……若我签了名字,生死簿被别人夺去怎么办?它平日放在哪里?安全吗?”
“只有判官笔可以在生死簿上留下痕迹。判官笔历代由掌门掌管,生死簿平日也由掌门贴身收纳,只有在下一任无情道继承者准备入道之时,才会拿出来。”
玉襄怔怔的看着他无悲无喜的面容,还是有些缓不过神来。
玉楼真人也不催促,他手执卷轴,耐心的等着。
终于,少女垂下眼眸,唤出清越剑,在指尖轻轻一划。
她写下玉襄两个字后,就看见鲜血落在卷轴上,飞快的化作了黑色,就像是以墨水,而不是以血液写出来的一样。
然后玉襄乖巧的接过了那张典当符纸,温驯而顺从的询问“……我该怎么许愿?”
他耐心至极的解释道“有些厉鬼在人间流浪数千年,自身的感情早已枯竭,却怀念渴望各种的嗔痴爱恨。你可以许愿,叫一只鬼吸去你的爱意。”
“是所有迈入无情道的弟子都需要吗?”玉襄问道,“师尊你……当初也曾用过吗?”
玉楼真人摇了摇头,“只有那些入道前拥有恋人的弟子需要。我没有用过。”
“师尊,”玉襄明白了,她又生出了一些不合时宜的好奇和感慨,“你……入道之前,有喜欢过谁吗?”
入道之时没有恋人,入了无情道以后就更不可能了,难不成,他就从未爱过吗?
这话问的其实有些无礼,玉楼真人凉薄的视线温和的望了过来,这样相悖的两种情感混在一
起,却倾泻出了一种别样的柔软。
自从玉襄确定了是无情道的继承人后,她总觉得就算她把广寒峰烧了,玉楼真人也会纵容她。
他回答道“……岁月漫长,我已忘记了。”
“那么……师尊也,没有别的什么喜欢的事情吗?”
玉楼真人微微一顿,“没有。”
……没有喜欢的人,也没有喜欢的事情,那该是多么寂寞的漫长一生啊。
像是看出了她眼中的同情,玉楼真人收起了符纸,“你若不需要,那便算了。”
玉襄道“如果不用会怎么样?”
“会很痛。”
“可是师尊你又没有用过,怎么知道?”
“……听我师尊说的。”
“那你的师尊用过吗?”
“……没有。”
“那他又怎么知道呢?”
听到这里,玉楼真人终于道“闭嘴。”
玉襄在这一瞬间,忽然找到了当初与太逸相处的热闹,她微微一怔之后,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乖乖道“好的。”
玉襄最后也没用那张符纸。她觉得自己的任何感情都非常珍贵,并不想要谁来拿走。
玉楼真人将生死簿交还给了掌门,然后带着玉襄进了他的洞府。
他们相对盘腿坐下,膝盖碰着膝盖,玉楼真人拉过她的手放在膝头上,然后将自己的手放在了她的手上。
玉襄瞥了他一眼,发觉玉楼真人虽然表面上垂着眉眼,睫毛都没多动一下的若无其事,可身体还是诚实的出现了排异反应——他显然很不习惯碰触别人的身体,尤其还是女性的,因而十分僵硬,并且好像下一秒就忍不住要甩开她的手一样。
但他都忍住了。
他说“屏气凝神,神识内照。跟着我念的经脉,慢慢将自己的灵气融进我输进你体内的灵气,直到被它转化。”
玉襄一一照做以后,便觉得一缕刺骨的寒意自手掌肌肤相连的地方,像是要把她的灵魂都冻僵一样的渗了过来。
她开始颤抖,玉楼真人似乎早已料到了这一点,放轻了声音“忍一忍。”
他一面哄着她,一面加快了灵力的输送速度。那些寒意很快将她的灵魂如有实质一般冻结了一层、两层、三层……
可神奇的是,它们应该裹厚了她的神识,玉襄却觉得它们像是一把锉刀,将她的灵魂毫不留情的越削越薄。
一切都快要被削掉了,最终只剩一种情感,顽强的显露了出来。就像是灭世洪水淹没了一切,却始终有一座山峰耸立在海平面之上一样,矗立不倒。
于是洪水越发汹涌彭拜,狂野的卷起风暴,掀起海啸——势要将那山峰吞没。
玉襄的五脏六腑都因这场大洪水而阵痛不已,它每一次拍打着山峰,都好像把玉襄整个人放入了绞肉机,绞的脑浆迸裂,眼珠爆炸,骨头寸寸碎断,削去皮肉,碾为肉泥。
她的涔涔冷汗浸湿了衣物,剧烈的挣扎了起来,玉楼真人似乎早已预见现在的情形,他皱起了眉头,死死地握紧了她的手腕。
……
玉襄有那么一瞬间,头脑昏沉的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但她很快就意识到,如果她死了,她就不会存在这种以为自己死了的意识。
她发现自己躺在玉楼真人的腿上,他盘腿坐在她身旁,也不知道已经闭目养神,陪了她多久。
“师尊。”她仰起头来轻声的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