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他们还是同事,但如今,已经成了生死一线两边的对视。
同事的眼神他懂——贺东的脸色这才平稳了下来:你已经够辛苦了,英雄,接下来的事,交给我们。
陈功见他扑腾的手安分下来,紧贴上去的呼吸机起了作用,心率逐渐平复。贺东属于危重症,他的呼吸艰难而短促,人工肺脏推了上来,从他的外管直接刺入喉管,进行手术和扑救的医生们面不改色——他们不知道一天要经历多少这样的患者,随着气力注入,贺东的眼睛缓缓合上。
陈功心情却久不能平。
他咬着嘴唇。
看着挚友终于倒在一线,陈功捏紧拳头,发出响声。
“他是倒在防护物资上的。”一旁的唐颖忽然出现,她清脆的声音仿佛在宣告一件既定事实,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更不知道此时是说给谁听:“这件防护服,从他转院到这里来支援,前前后后的120个小时,没有离身。”
陈功张开嘴还没说话,唐颖就已经闪着眼色接了话茬:
“他的防护服多处损伤,我们仔细查过,暂时性的修补和防疫功能缺失,导致最后病毒入侵,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陈功有些愤慨,问:“前几天俄罗斯的捐助物资不才到么?”
唐颖叹了口气:“远水难救近火。全国各地都需要防疫物资,现在已经不是武汉封城最初的那个情况了。更何况,从一开始,我就不会天真到认为自己的同事不会倒下,这是一场真刀真枪的战斗。”
陈功沉默了。
唐颖看了看他,递给他一张纸:“这是方舱医院的委托书,陈功同志,你不能留在危重症医院了。”
“为什么!”陈功的声音让四周的脚步声都消失了。
唐颖没吭声,只说:“我们的一个伙伴倒下了,不能让远道而来的英雄也受到牵连。你是志愿者,在哪里都是。”
尽管不愿意,但是陈功还是转到了方舱。
武汉新起了几十座大型方舱医院,大多都是大型商场或是体育馆改建,内部十分简陋。陈功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有些不适应,因为环境实在太寒酸。
密密麻麻的床位摆布在这里,虽是轻症患者,但是危险性一样大。穿梭往来的工作人员各有各的忙,陈功却有些颓然地坐倒在地上,脸色发虚,他脑子里满是贺东进病危室时候的表情,狰狞之中带着不甘愿,仿佛在托付给自己什么事一样。
而方舱内部的情况也不容乐观——这里很多患者都是呆够了足月,却又始终出不去的人,他们个个都带着怨气。毕竟方舱环境实在算不上好,临时铺起的床位更不谈隐私,加上人员密集往来频繁,实在不算是个好去处。
到了晚饭时间,情况变得更有意思。陈功还愣在原地,就见到方舱里面的几名护士拍着手,点开了喇叭里带有节奏的鼓点声乐,带领着整个方舱内部的众多患者,一字排开。
这是做什么。
陈功心里感到疑惑,他正困惑着,一旁的护士见到他迟迟不动,便拽着他起身,问:“你愣那一天了,干嘛呢?”
陈功温吞不吱声,谁知道被这几名护士推搡着拥挤到当中,身旁几名患者扭动着身子晃起了大腿,在跃动的鼓点和声乐当中纵情地叫着号子。
一时间,陈功有点沉醉在这种气氛之中。
这种歌舞声中,仿佛一切病魔都不在话下。陈功觉得血液重新流淌了起来,颓然有什么用?他见着众人的目光之中多了一丝钦佩。
等音乐停了,陈功还在狂舞,这种狂舞仿佛是要挥洒完他全身上下所有的汗水。最后一刻,他停下身上的这些细胞时,方舱内产生的绝望感开始变质。
刚来这里的时候,随处可见的冰冷与绝望萦绕在空气里面,迟迟不肯散去。现在却不一样,陈功见到方舱内人声鼎沸,传来了欢愉的声音。
在疫情的紧压之下,从来没有这样欢快的气氛。陈功停下脚步,听到古怪的声音。一群医护人员,这一回,他们既不是采集血样,也不是做传统治疗,更不是催药。这次他们做的事,显然更让大家欢快。
“活接?”陈功皱皱眉头,见到一个小护士眉开眼笑,听着一个板着脸的中年大叔说一句,她嘴里也跟一句,两人牛头不对马嘴,一个板着脸,一个倒笑的欢快。
原来她是在学武汉话。陈功凑近去看,见护士的手里握着一张单据,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翻译”,用来教会不会武汉话的外来同事。
这“活接”原来是“伙计”的意思。
“有时候也能感叹。”大叔摸摸头说。
“冒的四。”小护士又皱着眉念。
“就是没事。”大叔挥挥手,两人一唱一和,相映成趣。这种情形十分普遍,大多数医务人员来自外地,对本地人的口音十分不熟,但正是此情此景,最为触动陈功。
他仿佛见到无形的凝聚力,在一场大战在即,竟然有形可见了。正此时,屋外传来哭闹声,声音十分尖锐,像是孩子。陈功第一时间便想到了甜甜。
二话不说,他一个箭步着钻出方舱门诊,见到屋外一个中年妇女,局促不安地贴紧手,在防护服上蹭来蹭去。
再看远处,女人连半身都不到的女儿扯着嗓子在远处大喊:“妈妈,你什么时候回家呀!你能不能快点回来!”
女人的神情紧张,手紧紧攥住自己的防护服,颤抖,舍不得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