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是世道炎凉,仙运不济。
因着太医这个“积食”的说法,御膳房今日准备的膳食当真清淡起来,点心也没了,一道清粥,配上几道小菜,就这么打发了她的早膳。
神仙不食五谷杂粮,饮溪感受不到饥饿感,可是自从尝了这凡人的手艺,心里头总是馋得紧,日也思夜也想,一日三餐成了一日里最最期盼的事。数着时间到了用膳的时候,早早便在宫门口候着,恨不得一日吃八顿才是。
谁知她失了法力,如今连身体也变得同凡人一样娇弱了。
早膳是在太清殿用的,临走前萧嬷嬷一直望着她欲言又止,到了阖上门伺候她换衣裳时才闷闷说了一句:太清殿是陛下的寝宫。
饮溪纳闷,不过去串个门,如何就这般苦大仇深了?封戎难不成还能吃了她?总不会比吟霜仙子口中的恶鬼和千年老妖可怕吧。
饮溪不知她想说什么,换上新衣衫,笑眯眯回萧嬷嬷:“封戎是个顶顶好的人。”
徐公公将她的东西一应安置在偏殿,隔着一条短短的回廊,便是封戎住的地方。
她远远扫了一眼,只觉这地方着实清静的很,与帝君在时的潜寒宫有的一拼。不过她来不及想别的,很快便被旁的事分去了神思。
坦白讲御膳房已算用了心,便是一道简单的清粥都熬制的绵绸粘糯,粥面撒了切的极细的菌丝,搅拌在一起,又是菌丝的醇厚,又是米粥的清甜,极为用心。许是怕她没滋味,小菜清爽可口,酸酸甜甜极是开胃。
即便如此,饮溪舀了一口粥,便是泪眼汪汪。喝一口,悄悄看封戎一眼,喝一口,眼中泪意转一转;一边委屈一边喝,速度倒是不比平时慢,很快用完一碗,又委屈巴巴的自己伸手去探第二碗。
封戎陪她一道,也吃的清淡,见她泪珠都要掉下来,只当没看到她做的小动作。
他擦了擦唇角,抬手,淡淡道:“告诉御膳房,今日早膳朕不喜,撤下去吧。”
第二碗粥饮溪方喝了两口,白粥满满溢在碗口,料足还飘着香,可宫人听了令,也不管她是否吃完,上手便将她面前的碗端了下去。
她懵懵的,也不知发生何事,抬了抬手还想拿回来。
她是个能吃苦的仙,若没有甜甜的糕点,白粥也使得,她是个极好养活的仙!
饮溪的眼神跟着那琉璃碗急急的转,眼见着飘出了内殿,这回是真的要哭了。
扣了扣手,饮溪低着头,语气里不乏埋怨,声音却低低的宛若蚊音:“如何不喜,这粥明明极好,本仙很喜……”
方才在萧嬷嬷面前夸赞为“顶顶好的人”,如今形象一落千丈,变为了“挑剔的凡人!”
封戎听到了,不急不缓抬起饮溪下巴,似有困惑:“朕看仙子用的极为勉强,若是再不制止,怕是眼泪都要流进碗里。朕不愿看仙子受委屈,如今看来倒是朕错怪了?”
她下巴乖巧的垫在那人指尖之上,双眼里盛了水,一盈春池般。
好歹她还要些神仙的脸面,清了清嗓子,略有讪讪:“不勉强不勉强,不委屈不委屈……”
封戎一笑:“御医道仙子积食,朕心中十分自责。听闻仙人不食人间烟火,若非朕安排御膳房给仙子送吃食,仙子不忍拂朕好意全盘接收,想必也不会身体不适,既如此,从今日起各处不会再为仙子送任何吃食,仙子往后也不必勉强。”
晴天送来一道雷。
饮溪听完,天塌了。
纵是挨一道天雷,想必也没有这般天崩地裂的感觉;纵是三十年前帝君罚她将千条天规悉数背牢一字不漏时,饮溪也没有这般天崩地裂的感觉!
一瞬间世界黯淡了,失了颜色,花也不美了,狗也不想逮了,凡间也不想游历了。
仙生毫无意义,仙生不值得。
唯有封戎这张绝色脸庞还摆在面前,映在眼里,说着顶顶狠绝的话。
她心里急,想说神仙也食人间烟火,她没有积食,她再也不半夜跑去泡池子,想说那白粥她也爱,桂花糕马蹄糕梅花酥糖蒸酥酪她都爱。
可是封戎说的话她一句也辩不出来,又想到自己如今三百余岁了,封戎左右才二十岁,恰好是她的零头,她如此与一个小辈斤斤计较,莫不是失了神仙颜面?
饮溪在天上没做过长辈,她是太清蚨泠境最小的神仙,就连帝君坐下仙童都比她大的多的多。如今有了凡人作对比,包袱倒是要把自己压垮了。
自认是长辈的小仙女吸了吸鼻子,默默站起来往殿门处走,忧伤顺着流,也是一条河。
封戎没有拦她,等人出了外殿,才挥手吩咐:“跟着,不许出任何差池。”
顿了顿,他眉间逐渐显出隐隐阴戾,语气却如常:“朕与国师几日未见,请国师入宫小叙。”
天子一言,一言九鼎。
饮溪飘着身子回侧殿,躺在床上,将脸埋进被子里,很有几分一蹶不振的意味。
然而到了往日该用午膳的点,饮溪还是暗搓搓坐起来,颇有些期待的往门边看,一面期待,一面又故作矜持,装模作样拿起了话本子,仿佛浑然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