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戎陷入了一场醒不来的梦。
梦中场景如此清晰,恍然身处其中,已是梦中人。一时成了飘在天边的看客,一时变成戏中人。浮浮沉沉,真假不辨。
那是一间屋子,似是书房,三面围着书架,摆满了密密麻麻的书籍,有拓印孤本和竹卷,甚至还有石碑,琳琅满目应有尽有,门廊处立着博古架,上置不少收藏,足见主人品味清新不俗。
书桌就置于窗前,光线极好,其上摆着一副画卷,似是并未画完,笔墨半干,一男一女于林中相靠,奇怪的是那男子没有脸,女子也没有,留着一片空白。
外头日光极好,春光大盛,正是人间好时节。绿柳抽芽,丛丛簇簇不知名目的花在窗沿下盛放。
院子不大,六七丈长,四五丈宽,外壁罩着高高的围墙,院中种了两棵树,一株垂杨一株绿柳,树下一方不大不小的石桌。
青石板铺出一条路,缝隙里野草招摇,甚是有生机。
他就站在窗前看,心中别样沉静,又有一种隐秘的欢喜,这种欢喜不想叫任何人知晓。
“你看!”
一声清脆的叫声吸引他视线,那声音清甜甘美,似是极为兴奋,听在耳朵里,便叫人心生欢喜。
他是想笑的,可是不知为何又不愿笑出来,循着那声音看过去。
石板路的尽头,一个双髻少女蹲在一旁,手指着那缝隙中长起的一株柔弱小白花,眼中塞满了笑意,露出一排编贝笑齿。见他看过来了,更为开心:“它竟长在这里了,真是了不得!”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波澜不兴响起:“少见多怪。”
那少女并不恼,依旧笑眯眯的,抱着双臂细细打量,又抬头问他:“我可否将它养在房中?枝条这般细,若来一场阵雨怕是活不下来的。”
他说:“石缝中生出的花尤且存活的下去,何况是这样的。若你执意将它娇养起来,倒未必能长得好。”
她听了摸了摸发髻,继而站起身来,对着他笑:“听你的,这里是——你说的都对。”
他看着那张脸,心中雀跃喜意压不住,心情甚好,唇角终是微微勾起,呢喃着说给自己听:“傻子……”
一转头,场景又换了。
那是在夜里,他躺在床上不得眠,窗外雷雨交加,雨点拍打在叶片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外间有悉悉索索的声响,他闭目听了会儿动静,终是起身,并未披挂,只着一身白色中衣,散着一头乌发推门走出去。
外面的人没料到他会出来,盯着他的脸愣了愣,眼睛溜圆,黑漆漆好似两颗宝石,汲着在夜里也极美的水光。
他看到她身上已全部淋湿了,长发更是往地上淌水,巴掌大的脸被雨水洗的透透,连眼睫都沾着细碎的小水珠子。而她笨拙的抱着一个小小的花盆,那花盆里正是白日她指给自己看的小白花。
她眨了眨眼:“今夜雨势太大,我恐它还是活不下来,便将它带回来了。”
看着她湿漉漉的狼狈模样,他心中极不高兴,硬邦邦抛下一句:“随你。”
她似是也没瞧出他不高兴,低头瞧了瞧那花,觉得自己是救了它的命。寻了个地方将它安置好,这时才顾得上招呼自己。
衣裳都湿了,这么在他面前委实不好,可一转身他还在原地站着,就这么一言不发看着她走来走去。
“你不去歇息吗?”她翻出一套干燥的衣裳来:“难不成是我动静太大,吵到你休息了。”
也不知为何,他心里头怒气不升反降,还有些说不出的烦躁:“你这般成何体统?还不快去沐浴!”
她也不知他为何突然生气,微怔,表情十分无辜,不过还是乖乖道:“这便去了。”
他冷冷一转身,就这么看她一眼,又回到里间,可是并未回到床上,站在扇门之后,停下步子仔细听外面的动静。
可以听到她从侧廊入了浴房,紧接着就静下来了,没一会儿又有脚步声出现,可以听出她刻意放轻了声音,再然后便是木榻上咯吱一声轻响,再没了动静。
他就这么站在门后好一会儿,心中烦躁越深。
这不是他应该有的情绪,于他而言已太过反常。
外头雨声不歇,没有停下来的趋势,他转身又回到床榻之上,闭上眼试图逼迫自己睡过去。
可辗转反侧间,终是不得眠。
心中燥意甚笃,他睁眼,盯着床顶看了许久,过后终是轻叹一声,下床,循着方才的足迹往外间走。
外间窄小的木榻之上,她缩着身子已是熟睡了,看上去淋了一场雨,反倒叫她在梦里越发安稳。
他盯着榻上那人眉眼看,心里头忽然又软了,轻声笑出来,叹一句“傻子……”
上前去探她的额头,要比平日热一些,再伸下去摸她的掌心,暖呼呼的,有些烫。
他几乎没什么犹豫,连着锦被一起将人从窄小的木榻上横抱起。
小丫头看着就瘦,平日里吃得多,也不知那肉都吃去了哪里,抱着十分轻,连带着他动作也越发轻柔起来。
抱着她又回里间去,轻手轻脚放在床榻的里侧,自己也跟着上去,亲密的躺在她身旁。
这番动作没有吵到她,她依旧睡的很好,唇瓣嫩嘟嘟,离的这般近,往来呼吸间有一股极淡的馨香。
他伸手,将她一点点揽入自己怀中,直到彻底抱在怀里,感受到温度,方觉心口缺上的那一块被填满,躁郁也逐渐平息。
薄唇点点啄吻在眉角、鬓间、鼻翼、最后落在唇瓣。
他抱着她,无比珍惜,不带任何欲念,只恨不能此刻就天长地久。
这一夜他睡的极好,一夜无梦。
第二日睁眼时,外边的太阳已晒入房内,他仍保持着将人抱在怀里的姿势,只不过怀中那人已醒了,而且瞧着已醒了好一会儿,面上没有丝毫惺忪睡意,一对亮晶晶的眸子就这么巴巴望着他,下巴还抵在他胸膛上。
他轻轻挑眉,方醒的声音沙哑且低沉:“看我做什么?”
“我为何会在这里?”
他说:“昨夜忧心你染风寒,便抱来我这里睡了。”
她咦一声:“莫非你的床可以令人不染风寒?”她是真心实意的发问。
他复又闭上眼,将她抱的更紧些,敷衍道:“自是可以。”
被他这么抱着,她倒是乖觉,也不挣扎也不动,仿佛一只乖兔子,身上也软乎乎的,他很满意。
过了一会儿听她问:“我们可以这样吗?”
“如何?”
“就像现在这样。”她努力探手,也去抱他。
那双小手不太老实,搁在他腰间,有些痒,惹的他身上发烫。他伸手捉住,牢牢按着,声音里头不难听出笑意:“有何不可?你原就是该嫁给我的,我不过许你一段时日接受罢了。”
“噢。”她乖乖应了一声,又钻入他怀里去了。
……
封戎缓缓自梦中醒来,一睁眼,头顶雕梁画栋,木梁之上,祥云朵朵神兽齐飞。
不是梦中那毫无装饰的横木黄粱。
他一摸眼角,湿润便涌了出来。
五感六识逐渐回归,封戎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又睁开。
徐德安一直从旁站着,一侧眼瞥见皇帝醒了,忙上前去看,怕声音大了惊扰到他,小声急切询问:“陛下醒了?可有感到哪里不适?”
屋子里静了会儿。
他像是烦扰帘帐外的烛火,蹙了蹙眉,唇瓣发白。
“……她可曾回来了?”
这个她……不可能是旁人。昏迷了一日一夜,醒来第一句,还是她。
徐德安稍微站直了些,不知晓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回陛下,还不曾。”
他眼中没什么情绪变化,却缓缓抬起手臂,捂住了双眼,声音里不乏疲惫:“灭了那蜡烛吧,瞧着晃眼。”
徐德安小心应了一声,亲自去灭蜡烛。
室内又暗下来了,暗到只能看清偌大龙床之上一个不甚清晰的轮廓。
也更不会有人看到,黑暗中那手臂之下,滚下的两行滚烫,瞬间沾湿了脸庞。
饮溪从书房回去了,回到了久违的自己的屋子。
桌上摆着离开时长夜送她的一壶果酒,据闻是用王母娘娘的蟠桃酿制,封了数百年,品一口,半个月都口齿生甘。
她厚着脸皮讨要好几次,长夜奈何不得,便答应分她一壶。
随帝君前往紫薇恒前她想着,待回来了,便寻个好日子,备上一桌吃食,一面看话本子,一面享用。
如今却是半分心思也没有了。
饮溪爬到榻上去,掀起被子,将自己埋进去,只露出一个脑袋,呆呆望着上头发愣。
心里头乱糟糟的很,理不出丁点头绪。
门板就在这时被人轻轻敲响。
她恍若未闻,没有动弹。
那人却在片刻后径直推门而入,动作轻柔。
他步伐很稳,一步一步走到床榻之前,垂眸望她。
少顷,伸出两根颀长的手指,在她额间探了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