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植粮草上的失败,令学子们深感挫败,不少人因此而怨恨段颍教得太少,又太过严苛。
此番听蔡邕为段颍说好话,少年人本就容易受到影响,不少人已是渐渐放下了对段颍的那丝恨意,可是怨念是绝对不会少的。
蔡邕是性情中人,情感丰富,才华横溢,他或许与荀绲一样和睦如春风,从不说一句重话,可从他眉目间的忧郁能看到他的内心,眼眸中的清泉,似乎能倒映出苍生与黎民的样子。
学子们挂红以后,拥有补考的机会,粮草种植需要季节与时间,短时间之内恐怕是不能够补得上成绩的,段颍想出了一个法子,他打算带领学子们去勘查洛阳城防,运用二年级最后的一段时间,为学子们再上一场生动形象的军事课。
这一日,曹瞒又一次前去问桥玄问题,路经蔡邕的书室,侧耳听见了蔡邕正在规劝段颍“段将军对待学子们一片好意,可是否太过急躁了呢拔苗助长反而得不偿失,学子们年幼稚嫩,需要先生耐心教导,倾心浇灌的花朵才能开出鲜艳的颜色,您这般授课,学子们只记得了苦痛,或许会对您的课程产生恐惧,抗拒。”
段颍语气温和而客气,对待像蔡邕这样的名士,这位冷硬的大将军难得的没有臭着脸,即便蔡邕是在劝说他,也没听他有丝毫怒意。
段颍道“倾心浇灌的那是娇贵的花,不是野草,灾难中娇花生存不下来,唯有野草勃勃生机。他们都已经是十六岁的年纪了,在边境,十六岁的新兵都已经拿着屠刀拼死厮杀了,在百姓们家中,十六岁也已经是成家立业的年纪了,我们的时间不多,只有五年,这届学子就要毕业了,五年时光,我们又能够教导他们多少东西”
是的,五年太少了,桥玄一生沉浮官场二十载,段颍做了将军三十年。
段颍道“我们都老了,我们又有几个五年你可知,外面形势越发严峻了,大汉沉疴在身,党锢期间,死去多少可以治国的官员这些学子,唯有在太学期间能够受到我的影响学习到一些知识,待他们做了官,成了我的同僚,还能听得进我的劝告吗到时候身处其中,又会有多少生不由己”
对于官场之事,蔡邕并不予点评,他轻声叹息“将军希望学子们种植军粮能够有所防范,何必以这样残酷冷漠的方式去伤害他们稚嫩的心灵”
“心,只有在千锤百炼中才能变得坚韧,”段颍道“种植军粮的法子,藏书阁不是没有,他们互相合作,又能翻阅先人的记载,若这样都不能够完成,我只会感到失望。”
蔡邕微微皱眉,他并不赞同段颍的话,在他看来,耐心的教导学子们懂得知识才是更好的方式。
“若是没有这一场大雨,段将军可会赞扬这一群学生”
曹瞒悄悄蹲下身,他非常好奇段颍会如何回答,当即捂住了自己的嘴,竖起耳朵听墙角,丝毫不知桥玄正悄声无息地来到他身后。
段颍道“若没有这一场大雨,我会一把火烧了那一片军粮。”
蔡邕一噎,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和段颍沟通。
这位将军,脾性实在古怪,要说他故意要为难学子们,却也不尽然,段颍是真心将这些学子们当作徒弟在教导。
曹瞒蹲在墙角,瞪圆了眼睛,探出头去看段颍的表情,气呼呼地胸口一阵起伏。
好哇这坏段子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让他们通过这一门考核
段颍淡淡道“早在一开始我就说了,我叫他们种的是军田,军田时刻都被天灾惦记着,他们不去设置保护,唯有由我来给他们深刻的教训。”
“您该和学子们说这一些,好好上课,他们会听的,”蔡邕无奈道。
“他们现在听了我课堂上的叨叨,过个几年也就忘得差不多了,”段颍轻哼一声“现在我让他们挂红,这群崽子一个个咬牙切齿,想必对这一次的事终身难忘。”
“天下武将们屯田种地的时候,可没有指导书籍,”段颍提到了桥玄“你看桥子,当初就是吃了读书少的亏,多惨种地不会,丈量土地不会,什么都不会的去任上,险些丢了性命,眼睁睁看着百姓们卖儿卖女,啃树皮,饿死的滋味可不好受。那时候,哪里来书籍让他去翻阅”
蔡邕不说话了,提到老友桥玄的传奇人生,他只能无奈轻笑。
接下去的谈话,曹瞒并没有再继续听下去,他被人捂住了嘴,吓得差点运气内力去挣开,耳边一听是桥玄在喊他,忙乖乖的被拎走。
桥玄将曹瞒放到自己的书房,不赞同道“偷听也就罢了,怎么能发出声响眼神也别总是盯着人看,以段颍的警惕,若不是我将你带回来,他定是会发现你的。”
曹瞒张张嘴,气愤难平“他坏他还说要烧毁我们的粮食”
“段颍是在以教训你们的法子,让你们长记性,”桥玄解释道“军事课程内容我与段颍有分工,我负责理论,他负责实际,单单以军田测量、防护而言,课堂之上我有讲过。”
曹瞒瞪他“谁能知道两堂课是串在一起上的。”
“你们以后入了官场,可没有人来告诉你们上的是什么课,考的是什么难点,”桥玄点他脑袋“我和你关系好才和你说的,你别说段颍不教你们知识,他教给你的内容,比我更多。而曹吉利你,在我这里学到的比其他学子更多,别人想不到,你怎么可以想不到”
曹瞒被他说得一阵脸红“我,我没想到你们会串通在一起。”
“所学的知识,翻阅过的竹简,不是看过就行,会背就好的,你要将它们记在心里,活用它们,这样这些知识才是有意义的,”桥玄因曹瞒总是来提问,与他关系亲近,说起话来并不像是师生,反而像是朋友之间的规劝。
曹瞒本身性子叛逆,看似乖巧,最不喜欢的就是别人的训斥,他虽然表面上会诚恳认错,心理指不定在犯嘀咕。
桥玄深知这一点,为曹瞒将段颍的目地揉碎扳开来为他解释“他希望能够有学子在毕业的时候,鼓起勇气去外面看一看,而不是龟缩在洛阳这一块安逸的地方,之后的三年,他还有更多,更可贵的知识教导给你们,你们千万不要因为一时的苦与累而退缩,等过个十年,二十年,等你到了我们这样的年纪,再回头看一看现在的经历,你会感到庆幸的。在最美好的年纪学到了最宝贵的知识,在千锤百炼中成就了未来的你,而不是像我一样,总是后悔年轻时候的虚度光阴。”
桥玄提到了自己的经历,令曹瞒好奇不已“桥子年轻时候虚度光阴吗怎么会呢,您什么都懂,年轻的时候难道不是大才子吗”
桥玄哑然失笑,自嘲道“那能啊你去问问你父亲,我可是当年太学里远近闻名的纨绔子,调皮捣蛋,招猫逗狗,小学部被我闹得不可开交,将我退学,待我因关系进了大学部,大学部也受不了我的离经叛道,又将我退学了。”
曹瞒眼睛都瞪直了“您曾经被退学两次啊”
“不好好学习,整日里惩凶斗勇,”桥玄嘲笑当年的自己“就像个没有脑子的莽夫,满脑子都是江湖侠义,伸张正义,实际上空空如也,什么都不会。”
曹瞒一愣一愣的“那,您是怎么学会那么多东西的啊您现在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会,不仅会,还精通,您那么厉害,难道是遇上了厉害的先生吗”
桥玄视线飘远了一些,回忆起了自己过去的那一段时光,目光恍惚中透露着怀念,他遗憾道“我哪里有你们这样的好运气,遇到那么多用心教导你们的先生,当年的太学,大多数的先生都与小徐子是一样的,我听不进课,脑子里什么都不会,现在会懂得那么多,那是被现实逼的,到任上去学的。”
“我不会种地,任上的农民们会种,也有精通此道的人,可是那地方的豪强地主们将土地、粮食都给包了,普通的农人没有好的技术,我只能去找豪强们豢养的农人学,再将那些能够利于种地,增加粮食产量的法子教授给农民,那一年啊,是难得的丰收年呢”桥玄声音轻柔,邀请曹瞒到自己书案前坐下,他撸起了自己的左手袖子,露出了一片狰狞伤痕的左手胳膊。
“这些,都是烧伤,”桥玄指给曹瞒看“我的行为让任上的粮产多了,豪强地主们无法卖出高价的粮食,导致粮谷堆积在仓中,于是他们派人来,一把火将百姓们收起来的粮都烧了个干净,就连官府之中,也有他们的内应,联合起来给了我沉痛的打击,他们把官府中的粮都烧了”
曹瞒惊呼出声“怎么可能豪强地主竟胆大至此,还有没有枉法后来呢,桥子带官兵去抓捕他们,将犯人绳之以法了吗”
桥玄摇了摇头“我的上司与豪强地主是串通的,刚到任上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们觉得我碍了他们的眼,阻碍了他们贪污发财的计划,于是,叫了一伙强盗来杀我。”
曹瞒听桥玄说故事,那是心惊肉跳啊每当桥玄说起自己过去的时候,都会将伤口露出来给曹瞒看,他指了指自己一侧没有耳垂的耳朵,对曹瞒道“这里的耳垂,是被强盗割下来的,他们的目标原本是我的头颅千钧一发之际,我就地一滚,拼死逃出生天,遇到了当时附近的驻军,获得了驻军将领段颍相助。”
曹瞒一眨不眨地盯着桥玄的一侧耳朵看,那边现在已经愈合了,留下了些许伤疤痕迹,以触目惊心的形式告诉曹瞒桥子惊心动魄的过去全都是现实。
“之前我就说过,我所有的知识,全部都是在任上学的,大水淹没村庄,没有排水渠的时候,我后悔啊我后悔当初没有好好学习藏书阁中的圣人之书,后悔被小人所蒙骗,可是那个时候,后悔都没有用了,”桥玄叹道“我靠着家中长辈的安排获得了官职,原本想要得过且过,就这么混混,在任上吃香的、喝辣的,那时候我天真得可笑。”
“我遇上了瘟疫,差一点又要死了,”桥玄自嘲“你觉得我命大吗连瘟疫我挺过来了,我的家人逼迫我弃官回乡,我不肯,父亲一气之下与我断绝了关系,我被贬官,被流放,服劳役,我还得罪了好多权贵,起起伏伏地人生可真有意思。”
桥玄注视着曹瞒,视线透过他,仿佛在看另一个人的影子,他意有所指说道“然后,我遇上了一生中的贵人,他博通古今,内敛风华,成为了影响我一生的导师,也是他教会了我,什么是家国,什么是责任,他唤醒了我的志气,引导我成为帝之辅弼,国之栋梁。”
“多少人的身家性命寄托在我的肩膀上,”桥玄诉说着自己的过去,为曹瞒展示出现实的残酷“当我发现自己肩膀上重担的时候,就开始不断地学习起来,从二十多岁,到现在五十多岁,没有一日是停歇的。二十多年匆匆就过去了,现在我的脑子里有了知识,我成长为了我想要成为的模样。即便如此,我也一样还是会犯错,我想,或许我的学习,会随着我的死亡一起带到棺材里吧若我以后去世了,我也不要其他的陪葬品,多给我几捆竹简,我就高兴了。”
桥玄说着说着,回过神来,见曹瞒目瞪口呆的张着嘴巴,不由乐了“听呆了你不是很喜欢听故事”
曹瞒结巴道“是,是很喜欢,桥子的故事,太惊心动魄了,我都听呆了”
桥玄笑道“有人告诉我你喜欢听故事,正好我也喜欢讲故事,你来听,我来讲,不是正好”
曹瞒咧嘴笑,挠了挠头“是谁告诉桥子我喜欢听故事的”
该不会是陛下吧
桥玄神秘一笑“不告诉你。”
曹瞒心有不甘,还想再问,桥玄则摆了摆手道“你来这里,定是有问题想要问我,我们可以开始今天的教学。你说啊这太学里头鼓励学子们进学,先生们一个个都等着人来提问,开学至今,也唯有你跑得最勤快了。”
“学子也是因为喜爱兵书,才来提问的,”曹瞒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
“有自己的爱好是好事,但是其他知识,你也需要抱着敬畏与求知的态度去学习,”桥玄提了一嘴,见曹瞒连连点头,一脸认真,笑意更深“阿瞒,你比我聪颖,也比我更早认识到知识的可贵,未来你的成就绝对不会低于我。”
“桥子以友人的心怀来包容我,以先生的耐心来教导我,学子感激不尽,”曹瞒拜谢桥玄,被他拉住了手腕。
“不用感激,我与荀总长,都知道你曾是陛下的伴读,这一点你心里应该清楚,我教导你,是要求回报的,”桥玄直言道,神色坦荡,在他看来,这并没有什么可以藏着掩着的,他这个人,喜欢“真”,不喜欢弄虚作假、虚与委蛇。
曹瞒应下了,心下对桥玄的敬仰更深,在他看来,像桥子这样心怀沟渠、胸有大义的大官,那是真正的治世能臣,能有机会向他学习,那是天大的好运气。
曹瞒走后,桥玄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喃喃道“当年你对我的栽培,近日将由我回馈在你孙子身上,自然轮回,当真奇妙,现在,我或许能够理解一些你当初的心情了。”
桥玄追忆起了往昔时光,心中最崇拜的那一个人现在已经进入了坟墓之中,而他的后人,将由他们这一代人来进行教育,培养成为新的帝之辅弼。
曹瞒回去以后,为大伙儿带来了之后几年段颍将会教导大家其他知识的消息,住处的学子们唉声叹气,更有人嚷嚷道“他不是将军吗将军难道不是很忙的吗为什么段颍这样厉害的将军不去守卫边疆,反而在此与我们过不去”
“可是,能够有段颍这样厉害的将军来教我们,难道不是我们的幸运吗”曹瞒反问同窗“这世上能够几个人没够获得段将军的教导”
“听你这么一说,我们还是幸运的了,”袁术哀怨伸懒腰。
曹瞒自己清楚段颍的苦心,对他没那么大深仇大怨,其他学子的怨念可不是那么容易消弭的,况且,段颍也不是会主动解释的人。
不久,段颍将补考科目的消息告诉了二年级生,将所有的学子们排为了一队兵,将学子们带到了洛阳城的守卫屏障虎牢关。
虎牢关地势险要,北黄河南山林,作为守卫洛阳城的最大军事要塞,这里驻扎了大量的军队,一旦虎牢关破,洛阳城就成了敌人嘴边的肉,轻易就可吃进嘴里。
段颍带领学子们,教导他们勘查城防,城池攻取,城池防御,骑马、驾车、射箭、扎营、急救等等,全都为学子们现场教学,现学现考。
这场教学,所涉内容之多,眼花缭乱,学子们脑子都不够用了,每天除了要记下授课内容,还要忍受体力上的折腾与饮食上的虐待。
“你们以为做将军是随随便便就能做的吗大战之前,补给尤其重要,安营扎寨不是嘴上说说的,怎么才能安营扎寨兵卒们怎么吃饭,附近水源怎么利用,伤员如何处置”
段颍所提到的所有内容,竹简上都有记载,桥玄也有教导,被这么问到,曹瞒头脑灵活,很快便能回答问题。
段颍满意点头“理论知识可以了,接下去就该运用到实际了。”
这是段颍授课至今第一次夸人
尽管是“可以了”三个字,却让曹瞒受宠若惊,心情飞扬,仿佛要飘到天上去。
随后,段颍说了一句话,将曹瞒给说懵了“那就做吧”
做做什么
还能是做什么,安营扎寨,挖坑烧火
学子们傻了眼,段颍则一撸袖子,亲自做了示范。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曹瞒吃进了一辈子都没有吃过的苦头,饭烧糊了,饿肚子干活;射箭骑马,磨出一身水泡;鞋子坏了,衣服破了,自己缝补;驾驶马车,战车坏了,还要自己去修。就连加餐想要吃肉,都要自己去山中打猎,打不到野味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吃,自己干吞口水。
考核结束的那一日,段颍聚集来了所有的学生,宣布道“你们都合格了。”
惊喜来得太快,令人防不胜防,一只只晒成黑猴的学子,呆呆地望着段颍,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段颍露出了有史以来第一次笑容,惊艳地黑猴们全都张大了嘴巴。
原来段颍也会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