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院里只悬了两盏红灯笼,还是几日前做喜事儿挂上去的,至今还未摘下来,风过,起起落落在檐下直打着转儿,发出些零碎的声响。
正屋里的华衣妇人拨捻佛珠,神色冷淡地转过身来,眼里泛了几丝冷沉的漠然。
“知道我这么晚过来,是为何事吗?”
宁杳跪坐在地上,闻声回过神来,几缕余光瞥过左右极度陌生的红柱桌椅和侍女仆妇,心疑惑。
她记得自己不是死了吗,这是什么地方,这些人又是谁?
时不了解状况,遂不出声儿,只看着衣角上的竹叶绣纹,乌黑黑的眸子动不动。
妇人也不介意她的沉默,扬了扬脸,便有侍女端着漆红木托盘呈上前来。她徐徐道:“你身子弱,合该好好补补,今儿特意叫厨房熬了参汤,也是我这做婆婆的番心意,你用些吧。”
翠玉小碗的汤汁是墨样的浓黑,光闻着味道,舌尖都又苦又涩。
这哪里是参汤,分明是穿肠毒药,但凡沾上口,不出半炷香就得魂归九泉。
她久久不动,妇人指尖摩弄着佛珠,略有不耐,“还等什么?送五夫人上路。”
两个仆妇应声上前,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宁杳有心快点了了这事儿,看了那二人眼,也没有徒劳挣扎,直接伸手端起碗来,痛快地饮而尽。
那味儿冲得人直犯恶心,宁杳本就毫无血色的脸颊更显苍白。
在屋内诸人的冷漠注视下,她重重咳喘了几声,肩头轻颤,半阖上眼帘,无力地倒在地上。
候立在旁的侍女白露生了些许怜悯,这位五夫人才刚进府呢,可没办法,谁叫她得罪了姜仙子。
白露看向妇人,低声问道:“王妃,您看接下来如何处置?”
郡王妃郑氏渐缓了面色,冷声道:“没什么好处置的,等断了气,跟管家说声备口薄棺,葬了便是。”
几人恭声应下,架起宁杳,侧立旁让出路来。
白露扶着郡王妃,旁余的人则各提了灯笼,这行便不紧不慢地回到了王府正院里。
沐浴后郡王妃端坐在梳妆台前,妆镜里的妇人黛眉纤纤,肤白如瓷。分明已经四十好几的年岁,早做祖母的人,孙子孙女儿都三四个了,这姿容仪貌却点儿也不输二年华的俏丽姑娘。
她轻抚了抚眼角,只见前几日还叫她万分恼火的细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郡王妃从桌上瓷盒里取出枚白色的药丸,不禁莞尔叹道:“姜仙子给的这舒颜丹果真有奇效。”
白露替她梳发,应和道:“到底是仙家之物,不同凡响。”
说到这儿,她话声顿,犹豫道:“只是王妃……奴婢实在有事不明,姜仙子术法高深,想要五夫人的命易如反掌,她为何不自己动手,反要王妃您来行事?”
这样简单的事,非要弄得弯弯绕绕,总免不了让人多想,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旁的心思。
郡王妃心盯着自己的脸,咽下药丸,摸着盛水的杯盏不以为意,“这修道之人,总讲究个什么因果,约莫是怕坏了心性,折损道行吧。”
白露略是思索,也觉得在理,便不做他想。
两人又说着话,外头禀报王爷来了。
身穿檀色长袍的男人慢步穿过银丝玉珠帘,目光深深。
郡王妃忙迎上去,步履轻盈柳腰柔纤,烛光下人美似玉。饶是恒郡王这样位高权重见多了美人的,如今见得发妻容光焕发的模样,也不由心头热。
他牵了王妃的手,只觉掌心肌肤滑如凝脂,再看那眼角眉梢的风情,直叫人骨头都酥了。
郡王妃褪去面上的端庄冷淡,低笑两声,面上不显,心头却是得意。个宁杳……换来五粒舒颜丹,换她美貌和青春,这买卖真是再划算不过了。
说起来,都这会儿了,宁氏的尸身都该凉透了吧。
……
郡王府正院烛火煌煌,半夜不歇,而西风院里室昏暗,冷清安寂。
奉命等着收尸的仆妇歪倒在椅子上,无知无觉,睡得正香。
至于郡王妃心念的宁杳,正盘膝坐在床上,梳理这具身体留下的记忆。
直到台上灯烛扑簌,摇摇曳曳,她才兀地睁开眼睛来,内黑白分明,多有神采,全然不是毒濒死之人该有的状态,好似方才喝的不是碗毒汤,而是强身健气的大补药。
嘴里药毒味苦且涩,她举步下床,倒了杯茶漱口。
小案几前的格窗半开,盛春夜晚的风和着枝头辛夷的淡香,拂面而来还有微微的凉意。
宁杳歪头,视线穿过槅扇,落在暗沉沉的天际。
现在确定,她是穿越了。
从黄沙漫天人迹罕有的末日荒漠,到了个仙神妖魔都很齐全的世界。
这具身体也叫宁杳,本是修仙大门天衍宗宗主的幼女,上面还有个天资出众,人称“云仙子”的姐姐。
家四口,父母姐姐皆奇姿异骨,偏她天生废材,没有灵根。从小到大家子耗费心力无数,也无法让她步入修仙途。
姐姐宁楹心修炼,扬言要嫁便要嫁这天下间最好的男儿,以共赴飞升正道,长相厮守。
而原身无法修炼,命途有限,在父母宁宗主夫妇的安排下,和爱慕的同门大师兄封玦举行了婚典。
大师兄冷若冰霜,却有个青梅竹马的白月光。
只可惜七年前小青梅历练之时死在秘境,他也心如死灰,至于娶宁杳不过迫于份婚约道义,再庇护她生,以了却昔年原身放血相救的因果。
反正修仙无岁月,普通人短短的生,场姻缘于封玦而言不过弹指眨眼间。
但原身不这么想,她钦慕封玦已久,能做短短世夫妻,也欢喜非常。
可万万没想到,成亲后没多久就出了事儿。
小青梅她没死,小青梅她时隔七年回来了,大师兄高兴得当场吐了口血。
有情人久别重逢,可谓是人间喜事,这二人每每同进同出,倒似人人称羡的天生对。
原身素日行事多凭自己心意,不拘礼数,在宗门内外惯有心胸狭窄,不知好歹的名声。
倒有不少人看她笑话。
流言蜚语似疾风骤雨,句不落地传到耳里,再加之明里暗里被气了几次,原身是结结实实病了回。
这病场,体会到生老病死的苦楚,脑子倒是灵光了。
她个普通人,吃再多的丹药,几十年后还是要死的,等抷黄土归尘埃,怕是她亲爹亲娘亲姐姐都不记得她了,更别说个没有感情的丈夫。
有什么好争的,有什么好闹的?
想通这里头的关窍,原身不顾宁宗主夫妇的反对,意孤行,刀两断了和封玦那场有名无实的夫妻情分。
隔月恰逢修仙界三百年度的盛典,各门各派挑选出得意弟子青年才俊到凡人界降妖除魔,锻炼心性,再顺便做个门派比拼。
原身这样毫无修为的自不在其列,偏她刚受了气,正值心郁郁,遭人撺掇,便心要跟着去看看,这才会到凡人界来。
只是途传送阵出了差错,和天衍宗弟子错过不说,还落在晖州之地,和死对头万音门的姜缀玉恰好撞了个正着。
万音门姜缀玉,天衍宗宁楹,寒刀阁巫零芳,三女齐名,颇有天资盛气。
姜缀玉向不喜与她并称的宁楹,同样和宁杳也有些不好往外说的仇怨。
落在她手里,被百般设计,原身受尽了苦楚。
最后被抛在郊野奄奄息,眼看就要葬身狼腹,不想被路过的王家小姐捡了。在晖州王家养了几日后,被王夫人收为义女,急急顶了王家大小姐的婚约,嫁给了萝州恒郡王府的五公子扶琂。
王府公子,也只是说得好听。
这扶琂并非郡王亲子,他双亲早逝,被恒郡王以义子之名养在府,寄人篱下备受欺凌,早年瞎了眼睛,如今还昏迷不醒,命在旦夕。
原身心里是极不愿的,她虽不能修炼,却也是修仙界的人,前夫大师兄再怎么样,也算是人龙凤。
她就是二嫁,也不能落魄至此,传出去岂不是叫宗门那些人笑掉大牙?!
但形势比人强,这情况也由不得不应,终是顶花轿成了郡王府上空有名头的五夫人。
巧的是,姜缀玉恰好在恒郡王府暂住,仇怨颇重的两人又碰上头了。
奇怪的是姜缀玉居然什么都没做,对她视而不见,昨日更是直接离开了萝州,前往盛国殷都与万音门众汇合。
原身虽有心报仇雪恨,却也知道自己不是姜缀玉的对手,姜缀玉离开,保下条命,也是叫她稍稍安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