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顾之澄神清气爽地起来,撑了个懒腰。
在宫外,到底就是比宫里头舒畅自在,就连睡个觉,也舒坦许多。
她昨儿在帐篷里闭眼就睡到了天亮,想着外头便是清风明月,水波徐徐,就多了几分雅致在。
虽隔着帐篷,但仍旧有眠风枕月的感觉在里头,这觉也睡得格外特别一些。
因为是在宫外,所以伺候她的侍女不如在宫里多,只带了四个出来,但只是洗漱更衣这类的小事,倒也已经足够。
等她坐到黄花梨方几边上,正准备传膳之时,突然田总管挑开帐篷的帘子进来,小声道:“陛下,摄政王在您的帐篷跟前站许久了或许,陛下愿意传他一块用膳?”
田总管是个明眼人,也是个拎得清的。
他早就看出顾之澄一直就想同摄政王打好关系,取些欢心,但并不如太后所以为的那样是“认贼作父”,所以他有时也会帮着顾之澄观察着,若有好的机会,便让两人增进一下感情。
田总管看得明白,顾之澄人虽小,瞧起来也天真单纯且贪吃惫懒,但实际上心里的主意多着呢。
人前是什么模样不过是装给某些人看的。
所以田总管对顾之澄放心得很,也暗自为她助了不少力。
顾之澄瞧着膳食都还没传进来,便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朕亲自去迎他。”
毕竟昨日陆寒对她生了疑心,顾之澄心里还惴惴不安着,多与陆寒接触接触,或许能打消他几分的猜忌。
陆寒此时正站在顾之澄的帐篷门口,双眸幽深,负手而立。
他昨夜没有再做那样荒诞的梦,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他总觉得,顾之澄一定有什么东西瞒着他。
而且她的射术确实天赋异禀,但在他跟前却总是喜欢浑水摸鱼,偷些小懒。
可自打昨日,他越发觉得顾之澄不简单起来,所以
“小叔叔,朕正要传膳,你可要同朕一起?”帐篷的帘子挑开来,露出顾之澄的小脑袋,杏眸弯弯似含着昨日的明夜与星辰,画一般的好看。
陆寒目光与之相交,心头威震。
他总觉得,这小东西的眸子好看得太过分了一些,与她略黑的肌肤实在不相称。
且他那荒诞的梦里,那个顾之澄虽略显清瘦,但肌肤也不是这般黑黄粗糙的。
虽然顾之澄如今在陆寒眼里看起来的黑黄粗糙,只是与她小时候的玉雪肌肤相比,也比不得陆寒皮肤的白皙。
但她如今这样的肤色,才是顾朝大多数男子该有的。
只是陆寒潜意识里总觉得有些不习惯,却无暇再想,因为顾之澄还一双杏眸圆睁睁地等着他的回答。
陆寒凝神,垂眸答道:“臣谢陛下抬爱,那便却之不恭了。”
实际上这几年来,陆寒每日都在御书房中批折子,教导顾之澄的功课,早已和她一块用膳不知多少回了。
两人都已熟悉了彼此的饮食习惯,宫人们也不例外。
知道陛下爱吃肉,所以肉碟都摆在顾之澄那边。
知道摄政王爱吃清淡的小菜,所以口味淡的都摆在陆寒这边。
顾之澄不爱夹清淡的,陆寒亦不爱口味重的,所以两人夹菜都显得十分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
顾之澄夹了一大块红烧肉,暗红的油渍染在了唇角,亦浑然不知。
陆寒见她吃得喷香,自个儿也忍不住多吃了一些菜。
他喜欢和顾之澄一块用膳,便是因为这小东西吃什么都香,他也会跟着多夹几筷子,好似饭菜都因顾之澄而增了几分色香味。
“陛下今日可还进山?”陆寒放下玉箸,不动声色地微微抬了眉眼。
顾之澄眼里都是精致的膳食,一边点着头,一边随口道:“自然是去的。”
说完话,顾之澄才突然察觉到陆寒可能是试探,手里的玉箸一顿,又飞快补充道:“再去悄悄还有无老弱病残的,可以让朕捡漏。”
“”陆寒自然不会信她的这些话,于是颔首道:“昨日听闻山中不知何处窜来一猛兽,虽无人受伤,但陛下也该小心为是。”
“既是这样,朕会带一队侍卫一同进山,小叔叔放心便是。”顾之澄头也不抬,又夹了一颗什锦煎饺放入嘴里,好吃得眯了眯眸子。
陆寒唇角微微翘起,神色似笑非笑,“臣实在担心陛下安全,今日便与陛下一同进山吧。”
他已有了决定,这两日进山打猎便与顾之澄寸步不离,看看她的射术到底如何。
顾之澄和陆寒带上一队侍卫进了鱼形山,这景象便与她昨日独自一人迥然不同了。
她还未拿出弓箭,身后的几十骑就已经开始飞驰,奔赴在疏密有加的山林之间驰骋着,将数只黄羊野兔们驱赶集中到了她跟前,有些小兽已经被挤得转不了身,你挤我我挤你的,只消她拉弓射箭稍稍一射,眯着眼睛都能射中几只。
顾之澄自然是不需要这种作弊似的打猎方式,赶紧挥了挥手,让侍卫们都散去她身后。
她要亲自证明给陆寒看,她真的是凭本事捡来的猎物!
就当顾之澄勒紧缰绳,正打算策马奔驰的时候,突然发现陆寒的马背上跳上去一只大猫。
顾之澄眼角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猞猁。
这只猞猁,她上一世也见过的,是陆寒养着狩猎时带在身边帮忙一起捕猎的。
不止是陆寒,澄都里许多达官显贵都喜欢在狩猎时带上猞猁,因着它们四肢粗长又矫健,且后腿比前腿长,最擅扑杀兔鸡黄羊一类的动物,且体型也不大不小,正适合放在马背上。
顾之澄不记得陆寒养的这只猞猁叫什么名字,因着她上一世从未正眼瞧过,且内心对陆寒狩猎还要带一只猞猁的行为暗暗鄙视了一番。
像她这样英武不凡的,才只需靠自己一张弓箭便可狩猎走遍鱼形山,才不需要这些帮着狩猎的动物。
但此时,见到那只大猫似的猞猁安安稳稳坐在陆寒的马背上,耳朵尖尖的带一簇耸立的黑色丛毛,一双黄莹莹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自个儿瞧,满身金钱纹显得尊贵十足,顾之澄心里动了动。
她转眸看向陆寒,只一瞬,吸引了陆寒的注意力后又看向那只猞猁,眼巴巴地说道:“小叔叔,你这只猞猁真好看!”
陆寒勾唇浅笑,不甚在意地瞥了一眼他马背上的猞猁,“不过是养着玩的。平日里太宠它,养得有些歪了。”
顾之澄脸颊有些烫,总觉得陆寒这话在指桑骂槐,说她的不对。
“嗷!”陆寒背后的猞猁突然奶凶奶凶的叫了一声,这一嗓子吼得短促,故作凶煞,可落在众人耳朵里,却是仿佛撒娇讨吃的。
陆寒抿唇,从骏马脖子上挂着的囊袋里取了块肉干递给猞猁吃。
猞猁双眼放光的吃完,才舔了舔自个儿的爪子,又小小声“嗷”了一声。
听起来仍旧是奶凶奶凶的,倒是颇为有灵性。
顾之澄双眸眨也不眨地盯着猞猁瞧。
猞猁吃饱喝足之后,亦双眼眨也不眨地和顾之澄对视着。
大眼瞪小眼,一人一猞猁都认真得很。
陆寒知道顾之澄小孩心性,都十四了仍旧跟没长大似的,玩性十足。
他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还能怎么办呢?
毕竟是他故意宠坏的,在坐上那个位置之前,他还得一直宠着这小东西,越宠越坏才好。
所以现下,他自然是顺着顾之澄的心思去猜,淡声问道:“陛下可喜欢这猞猁?臣愿献给陛下。”
顾之澄看向陆寒,又很快将视线撤回来,落到他身后的猞猁身上,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猞猁就这样易了主。
从陆寒的马背上,移到了顾之澄的马背上。
开始它还不情不愿捏捏扭扭的,在顾之澄的马背上转了好几个圈儿,始终不愿意坐下来。
顾之澄只觉得后腰处有个热烘烘的东西在拱来拱去,有些发痒,拱得她直想笑。
她只好回过头去,小声恐吓道:“好生坐着,不然把你扔下去追兔子去!”
猞猁黄莹莹的大眼睛盯着她,一眨也不眨,也不知在打量什么,但明显是没听懂。
因为顾之澄刚恐吓完毕,它便又“嗷”了一声,然后拱动了几下。
顾之澄连忙伸手去按着它,免得一块摔下马去。
猞猁的毛又绒又滑,她摸了几下,手心里毛绒绒的一团,很快便爱不释手的□□起猞猁来。
大猫似的猞猁身躯不小,此时却在顾之澄的魔爪下瑟瑟发抖,黄莹莹的大眼睛可怜兮兮地望着陆寒求助,嘴里不断发出“嗷嗷”的奶凶奶凶的嗓音吓退顾之澄。
但顾之澄早就知道这猞猁不过是叫得凶一点,实际上它早就已经被陆寒养得通了人性,根本不敢伤害她。
再加上这是陆寒的猞猁,她蹂躏它,就相当于在蹂躏陆寒!
所以将手底下的猞猁想象成是陆寒之后,顾之澄便揉得更加欢快了。
陆寒实在看不过去可怜汪汪的猞猁,于是轻咳一声道:“陛下,咱们赶紧出发狩猎吧。免得天色晚了,山里待着也不安全。”
“嗯。”顾之澄恋恋不舍地放开已经被她揉得一身毛都已蓬松稀乱的猞猁,转过身去,开始慢慢骑马前行。
猞猁则蜷成一团,在她后腰处又热烘烘地拱了起来,似乎在委屈地梳理自己的毛发。
顾之澄唇角不可抑制地勾了起来,就好像是欺负了陆寒似的,那般开心。
陆寒在顾之澄的身侧,正好一瞥就看见了顾之澄的笑容。
他眉眼一挑,没想到这小东西这般喜欢他的猞猁?虽是他苦心栽培养育许久的猞猁。
但如果这个小东西喜欢,不如就送他做个顺水人情好了。
正埋头舔着自己小爪子的猞猁脊背发凉,浑身一僵,总觉得刚刚主人扫过它的视线里,带了些极不好的意味深长。
顾之澄骑在马上,抬头便是蓝天白云晴空万里,低头亦是马蹄踏花山林绵延的美景。
这般自由自在任骏马飞驰的天地,自然比困于那一方小小的皇宫不知舒坦了多少去,她唇角的笑意也忍不住绽得更明朗了些。
只是身侧的陆寒和身后的一队侍卫,实在有些煞风景。
正巧不远处的湖边,她昨日见到的那群水鸭子又在一大家子欢快和谐地戏着水。
水波潋滟,晴日方好,水鸭子们皆悠闲地拍着水,只是听到马蹄的动静后,都慌乱了起来。
许是因为昨日的狩猎打破了它们平静的生活,还被抓走了不少同伴去。
所以顾之澄一行人的马蹄声越近,它们便越发惊慌失措,甚至不分敌我地碰撞互啄起来。
陆寒凝眸看向顾之澄,薄唇微启道:“臣记得陛下昨日便猎了一只水鸭子,可是在这儿猎到的?”
“是”顾之澄眼睫浓长,轻轻垂下,如覆上了一把细密的小刷子。
陆寒瞳仁深处掠过一抹深色,微微颔首道:“陛下射术精湛,臣愿再观其详。”
顾之澄:这摆明了就是怀疑她嘛!
好,那她就再表演给他看一次!
顾之澄举起弓箭,对准着一群乱哄哄的水鸭子,看似认真又努力地射了一支弓箭出去。
然后在一群乱鸭之中,十分凑巧地避开了所有的水鸭子,落到了一颗石头上。
因为她的力气小,那箭头在石头上连道白痕都没留下。
只是倒下去的时候箭尾不小心划拉到了一只水鸭子的翅膀,吓得它惊慌失措埋头乱撞,然后不小心撞到了顾之澄的马蹄下,被跳下马的猞猁一口叼住,收获了第一只战利品。
顾之澄:
陆寒:
后面正准备包围水鸭子的侍卫们:
顾之澄见侍卫们还想再围捕剩下的水鸭子,轻轻皱了皱眉,从猞猁口中将那只已经被咬得半死不活的蠢鸭子拎起来,扔给身后的侍卫,然后高声道:“猎些水鸭子实在太无挑战性,还是去猎黄羊吧!”
其余的侍卫们当然不敢违抗,放过了抱团在水中瑟瑟发抖的水鸭子们,跟着顾之澄去了黄羊的栖息地。
这群黄羊昨日也受了惊,此时只要一点风吹草动就已经撒开蹄子在眼前的平地上乱跑起来,聪明的早就钻进了林子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顾之澄骑着马正好停在林子前方,侍卫们则从她的两翼出发,将一大群黄羊们包抄起来。
黄羊们亦密密麻麻地被缩到了越来越小的包围圈里,随便顾之澄闭着眼用箭射,只要力道大些,绝对能猎中一只。
侍卫们已经只能帮到这儿了。
可是顾之澄却不满意似的,开口道:“再缩小些。”
明显是对她自己的射术没有信心,黄羊这样的疏密程度,也担心自个儿射不中。
一旁的陆寒拧了拧眉,他不信这样的密度还没信心,这小东西绝对是在藏拙。
可侍卫们都听话得很,只要顾之澄一声令下,他们便一块往包围圈的中心继续缩小。
这些铁盔银甲的侍卫一动,簌簌风起,惊得许多黄羊失了魂似的,开始不顾三七二十一乱撞。
更有甚者,直接一跃跳过了侍卫们的包围圈,直接往林子里冲。
有了一只黄羊带头,其他跳跃力也极惊人的黄羊也跟在后头,直接跳了出来。
不过跳出来的只有五六只,侍卫们也懒得理它们,只专注于守着眼前那些又蠢又乱的黄羊们。
在众目睽睽之下,有一只弹跳力极好却愚蠢的黄羊跳出了包围圈,然后冲进林子的时候没看清楚眼前的树,一头撞在了树上。
撞得头昏眼花,当场倒地,正好摔到了顾之澄的枣红小骏马旁边。
枣红小骏马嫌弃地往旁边挪了挪,马背上的猞猁却是双眼放光,跳下来咬断了黄羊的脖子。
顾之澄:
陆寒:
组成了包围圈等着陛下射箭的侍卫们:
顾之澄讪讪地笑了笑,示意侍卫们将黄羊抬走,然后稍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小叔叔,朕昨日也是这般捡到的各类猎物,总有瞎了眼的瘸了腿的或是脑子笨的往我这儿来,我只要补一支箭便可。”
所以,她可能是有特殊的狩猎技巧。
陆寒:这谁敢信?
离开黄羊的栖息地,又捡了一只瘸腿的野兔子后,陆寒终于暂且信了顾之澄的话。
狩猎风波就这样愉快地让陆寒打消了疑心。
顾之澄欢欢喜喜地拎着自己的野兔子回了帐篷外,支起火堆插上烤架,开始眯着眼睛烤兔子。
等野兔烤得金黄酥脆滴着油脂时,突然发现对面居然有一只猞猁在。
居然还淌着口水黄莹莹的眼睛盯着她那只喷香的烤兔子,眨也不眨!
顾之澄面不改色地掏出陆寒送她的小竹瓶,往烤兔子的全身撒了一层盐巴,然后对着猞猁眨了眨眼,解释道:“猞猁是不能吃盐巴的喔!吃了似乎容易生病!你也不想英年早逝是不是?”
猞猁:
顾之澄瞥了瞥猞猁可怜兮兮舔着爪子的小可怜模样,心满意足地将烤好的野兔举起来,自个儿独自品尝。
欺负猞猁就如同欺负陆寒,真是神清气爽。
猞猁黄莹莹的大眼睛映着火光和顾之澄手里的烤兔子,垂涎三尺,但又不敢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