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河之水日夜不息,缓慢流淌,河面的浮尸比他上一回来时多了许多,更始城外花开如朝霞,须夷山下雪白的骨架堆了厚厚的一层,如雪一般。
几只寒鸦站立在枝头,对着空中那轮浅红色的像弯刀一样的月亮,声音凄厉地叫喊着。
九幽碑灵见到风渊前来,像从前一般,问出那个他已经问过了千万人千万遍的问题,声音平静而低沉,他向风渊问道:“您可还有后悔——”
然而他剩下的话还没有问完,风渊的那柄昆吾剑已经横在他的眼前,雪白剑身泛着凛冽冰冷的光,仿佛他再说一个字,昆吾剑就能将他削成一堆碎石。
这么多年以来,碑灵第一次受到人威胁,若是旁人这般,他能直接天降巨石,将对方砸个稀烂。
然而眼前这人不是旁人,是曾经的天地共主风渊上神,他只能咽了一口唾沫,生生把剩下的话都咽了回去,心想这位上神必然是被什么给刺激到了,明明从前来他这儿态度还是不错的。
风渊没有理会他,径直踏入九幽境中,他脚下荡出浅浅的波纹,下一瞬那波纹消失,一切恢复宁静。
碑灵转头颇为幽怨地看着风渊离去的背影,纵然他很是憋屈,可也不敢在这位上神的面前耍手段。
九幽境中,风声呜咽,哀草连天,那些雪晶石散落在九幽境北边的尽头,须得穿过一片长蒿林才能拿到它。
风渊站在平地上,四周立着八扇高大的石门,而眼前只有一条窄窄的长廊,光线昏暗,他的影子虚虚浮浮地映在身后的墙壁上,每个进了九幽境中的人第一眼所见都是这样,只能等着眼前浮现出幻象,而那幻象再消散之时才能看到九幽境真实的面貌。
他沿着眼前的这条长廊缓缓走去,耳边忽然响起一声微弱的抽泣声,却像是晴日的一道惊雷在他的耳畔轰的炸响,他顿在原地,再也走不了半步。
这声音是星如的,他也曾听过的。
那一次他因星如擅闯了长秋宫偷看了天命文书,便带着他来了九幽境中,他那时候是身无一物无欲无求的寡情上神,即便在九幽境中碑灵一遍遍地问着他这一生可有后悔之事,他也是心如止水,从不受九幽境中的幻象所扰。
他那时便是站在此处,听着他在那里哭,却不知道他在哭些什么。
现在,他又一次听到了他的哭声。
那哭声越来越大,星如一声声在叫着他的殿下,一声比一声哀切,那声音好像化作无数寒冰利箭,将风渊刺得血肉淋漓,他扶着那石门,哽咽着叫了星如两声。
然而星如听不到。
他声音渐渐低沉了下去,依旧凄凉、哀婉,久久不曾断绝,风渊踉跄着跪倒在地上,手指抚过眼前的石门,他想要穿过这道门,碰一碰他的星如,却无能为力。
他不知道星如现在怎么样?是在承受着什么样的痛苦,他没有办法安慰他。
九幽境中时空交叠,可上天不让他见到他。
他们这一生好像永远都只能这样,不知不闻,不相见。
他曾经对星如是这样,如今这九幽境中星如对他,也是这样。
良久后,风渊重新站了起来,他提起手中的昆吾剑,向着石门上的禁制狠狠劈去,禁制将这剑气回弹到他的身上,他胸前的衣襟瞬间被这剑气割出一道长长的口子,风渊似是失去知觉一般,向那禁制又连斩了数十下。
禁制终于有些松动,发出的轻轻的如同琉璃破碎的清脆声响,然而风渊昆吾剑斩出的剑气大部分都让风渊自己承受,他下手却强硬狠厉依旧,不曾有丝毫留情,此时五脏六腑都好似碾成一片,霹雳雷声踏风而来,在千万道雷电之中,风渊被禁锢石门之前,受着这雷电之刑,他缓缓举起手中昆吾剑,昆吾剑将电光收拢,日月般闪耀,昏暗的长廊在这一刹那被照亮,又在下一刹那沉浸于永恒的昏暗之中。
电流星散,琉璃碎裂,噼里啪啦,在这九幽境中响成一片。
鲜红的血从他袍角滴落了些许,在地上晕开成浅浅的一滩,他也不甚在意,只是将唇角鲜血随意抹去,如今此处禁制终于破开,他抬起手推开眼前这一扇沉重的石门。
石门的另一侧,星如蜷缩在地上,刚才在外面九幽碑灵问他这一生可有后悔之事,回顾过去的半生,悔意漫漫丛生永无止尽,然而他最后悔的,大概就是那一年未能从南山之巅早日回来,再见殿下一面。
于是,在这九幽境中他亲眼看到他的殿下死在自己的面前,雷电与星火从夜空中同那雨水倾泻浇下,将上鹿丘上照得白亮如昼,那场雨不息不止,他的殿下死在这一日里。
他也该陪着他死在这一日。
星如仰头望着头顶漆黑的天空,目光有些涣散,他狼狈的同百年前伽蓝塔下那只没了毛的小鸟,是一般模样。
他的殿下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再也没有他了。
巨大的石门被轰隆地一声推开,星如听到这声响,不知为何战栗了一下,似乎有风携着花香,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间,缓缓散开,他脑中忽然闪现着那一年的初见,也是这样大的雨,他的殿下掀开沉重的棺椁,就那样来到自己的面前。
他颤着声问道:“是你回来了吗?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