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中灯火被枝丫遮挡了一些,有些昏暗,他沿着小路走了半刻中,才看见旁边一颗牡丹树边站着一位女子,身影被枝叶遮挡了大半,身边也跟了一个丫鬟,光线模模糊糊,兰卿心里却很激动,他忍不住快步走去,高声道:“夫人。”
他走近,那女子回过头来,露出有些诧异的目光。
而兰卿脸上的热情飞快退去。
他皱着眉头道:“你是谁?”
方才离得太远,他如今才看清,这人并不是月夫人,只是身形有些相似,且也没有梳妇人的发髻。
那被他喊了一声“夫人”的女子快速回过头来,先是一愣,而后很快就看清了他身上的衣服,她匆忙跪下,柔柔道:“臣女见过陛下,臣女是礼部尚书,贺知之女贺曦瑶。”
兰卿急着想找月夫人,并不愿与她多说什么,也没有兴趣了解她到底是谁,便只扫了她一眼,就准备转身离开,可那女子却突然抬起头道:“陛下可是在寻人?”
兰卿眉头皱得更深了,他声音冷了些,淡淡道:“朕的事,是你小小臣女可以过问的吗?”
“陛下恕罪!”
贺曦瑶头磕在地上,忙柔声道:“是曦瑶不好,曦瑶只是见陛下似乎在寻人,便没想那么多,私心想着帮陛下一起,望陛下恕罪。”
兰卿眼底的暗色愈深。
虽然这女人表现得很纯良的样子,可他是谁,他是兰卿,曾经在风月场所里待了那么多年,谁会比他更知道怎么讨好一个人,怎么让自己更惹人怜惜,这个女人想在他面前用这一套,还太嫩了。
不过花园确实有些暗,且这园子不小,他怕耽搁的时间长了,月夫人又回了殿中,那便不好了,毕竟他想堂堂正正见到她的机会并不多。
哪怕他是皇帝,也不能随便召见臣子的妻女。
于是兰卿看着她问道:“你在这里,可有见过其他人从殿中出来?”
贺曦瑶依然低着头,显出自己修长白皙的脖颈,顿了顿,才笑着说:“臣女方才想了想,似乎见到一位夫人往芍药丛那边去了。”
兰卿直觉那应该就是月夫人,他也不想再理会跪着的这女人,便急速道:“朕知道了,你且回殿中,这里是皇宫,不是你家后花园,不要随处乱逛。”
贺曦瑶并未听出他话中的威胁,只柔声再次拜下,声音娇艳欲滴。
“臣女知道了。”
兰卿没有再看她一眼,他朝芍药丛的方向走去。
走了大约百多步,他看见了月夫人,这次没有树枝遮挡,虽然光线依然不甚清楚,但他可以肯定那就是月夫人。
兰卿还来不及同她打招呼,就听到月夫人对面被一从芍药挡住视线的地方有女人的声音传出。
那声音养尊处优,听起来便是个不太好相处的人。
“连月姐姐,多日不见,你怎么越发消瘦了?”带着些娇俏却蛮横的声音笑了笑,继续道:“妹妹听闻河山王与姐姐情深义重,只羡鸳鸯不羡仙,可怎么姐姐反倒脸色差了?难不成是近日里,河山王与姐姐起了矛盾?”
兰卿缓缓走近,对面那女人的模样便在他眼里清晰起来。
同样是夫人发髻,眉目泛着淡淡的春色,这女子看身上的衣物打扮年纪应是不大,说话的语气却不怎么好听。
“不是妹妹说你,姐姐当年嫁给河山王,家里的妹妹哪个不羡慕,只可惜啊,姐姐肚子不争气,不能为河山王生个一儿半女,也难怪河山王如此,其实他待姐姐,已是很好了。”
这女人明里安慰暗地里说着讽刺的话,她对面的月夫人还没什么反应,兰卿已经听不下去了。
月夫人这样好的女子,待她不好,是河山王的过错,和她有什么关系?她那时待他,一个最低贱的妓子都能如此温柔,他实在不知道这天下怎么有人忍心伤害她。
兰卿冷着脸大步踏出,高声道:“你是何人,竟然对王妃大放厥词?”
那边对话的人立刻被他的声音吸引过来,兰卿明显看到月夫人的目光一愣,似乎十分诧异,而她对面那女子只是稍稍一顿,便跪伏下来,恭敬道:“臣妇宋安氏见过陛下。”
他身上的金龙袍实在太显眼了一些,便是如此晦暗的光线中,也有些熠熠生辉。
直到这时,月夫人似乎才反应过来他身上穿着的是金龙袍,她唇角微动,终是收起了所有的话,也跪伏下来。
兰卿在她即将要跪下去时飞快将她扶住。
“夫人不必多礼。”
他的声音很柔,有种特殊的温柔。
跪在地上的那位女子十分不解看着他拦下媚天,似乎不明白为何新皇居然会待扶连月这么好,看其神色,似乎是早就相识?
可新皇不是才被找回来吗?他被找回来之后日日在宫中接受先帝的教导,怎么会和扶连月相识?
兰卿也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些不妥,这对月夫人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只会是麻烦。
他当即沉了沉声音,淡然道:“朕和王妃从前见过,那时朕还在民间,王妃曾经给与过朕恩惠,倒是你,宋安氏?你是宋少保的妻子?”
宋安氏听闻他这么说,立刻垂下头道:“是,臣妇是宋少保之妻。”
“哼,你好大的胆子!”
兰卿露出十分冷厉的表情来。
“王妃乃正一品级位,你不过是个少保妻子,也敢对王妃口出狂言,以下犯上,该当何罪!”
宋安氏愣了一下,猛然磕下。
“陛下恕罪,臣妇、臣妇只是在和连月姐姐话几句家常而已,没有其他意思啊。”
她见兰卿一脸冷色,当即转向媚天:“连月姐姐,妹妹是一片好心,你知道的,我只是关心你啊。”
媚天没有看她,只扫过远处隐隐约约的灯火,淡漠道:“你走吧,不要唤我姐姐。”
宋安氏咬了咬唇,看了眼兰卿,不敢再说什么,飞快离开了。
兰卿见到她离开的背影,眼里暗色更浓,但他没有表现出来,只笑着说:“没想到夫人竟是王妃。”
媚天-朝他温和一笑,刚想说些什么,突然一顿,她挥手让身边的丫鬟退到远处。
无论兰卿为什么会成为新皇,只要是提起从前,有些话就不能让别人知道,哪怕这个丫鬟曾经也见过兰卿,更不会背叛她。
待丫鬟离开之后,兰卿脸上的笑容更浓了些,他满眼眷念道:“夫人,兰卿时时刻刻都想着能再见到夫人,如今终于实现愿望,您不知道我有多开心。”
媚天淡淡笑着,声音也是浅浅的:“陛下可不能再这么称呼臣妾,您是陛下,便是我那天没有遇见您,您也很快就可以离开那里了。”
“不,那不一样。”
兰卿紧紧盯着她,眼里有微闪的光。
“是您给了兰卿希望。”
媚天静静听他说着,似乎不再想争论这个问题,她便移开目光笑着道:“陛下如今该有新名字了,怎么还唤自己兰卿。”
兰卿露出一丝微微的羞怯道:“父皇为我取了新名字,叫君安,但夫人喊我兰卿,亦是可以的。”
其实他没有说的是,他并没有把先帝取的这个名字当做他自己真正的名字。
陈君安是大召的大皇子,是大召的太子,也是新皇,那是一个无比光辉的身份,可兰卿却是一个从小长在勾栏院里的小倌,他本该早就舍弃这个名字,这个代表了他一生耻辱和黑暗的名字,但偏偏在这个名字结尾之时,他遇见了月夫人。
月夫人为这个名字带来了唯一的那一束光。
不是兰卿,而是他这一生唯一的光。
先帝于他没有什么感情,接他回来,也不是心怀愧疚,更不是良心发现,他从未爱过皇后,更没有爱过他这个大皇子,他喜爱的是贵妃,那个被他腰斩的女人才是他最爱的,只可惜命运总是弄人,于是他不甘心,不甘心被最爱的女人背叛,因此将他接了回来,只因为他这具肮脏身体里还流着他唯一的血脉。
可先帝对他的厌恶,他能感觉得到。
包括支持他的臣子,他们并不知道他就是揽风楼里那个兰卿,可这又如何,在他们看来,一个从小流落民间的皇子能有多大的本事,他现在凭借着的,不过是哪些先皇的旧部,还有大召唯一的兵马大元帅,吴陌的支持。
吴陌他并不熟悉,但据说曾是皇后的青梅竹马,想来帮他也不是为了他本身,大概又是什么被爱情所困,将他当做了皇后的延续,可他们对他的好,都不是为了他本身。
唯有月夫人,她待他的好,是在他最卑微、最无助、甚至最肮脏的时候。
所以即便过去如此黑暗,他依然不愿意忘记这个名字,依然不愿意忘记兰卿所代表的含义。
兰卿面带着微笑,一如那时的兰卿,努力用清澈而又依赖的目光看着她。
可媚天却没有如他所想的那样。
她盯着他面容许久,突然笑了笑,发自心底道:“我之前说错了,虽然年纪一样,但陛下比我的侄子成熟许多,这样很好,我想陛下一定能给天下百姓带来庇佑和仁爱。”
兰卿有些泄气。
他对天下百姓没什么兴趣,他从前落魄的时候,也从不见天下百姓谁怜惜过他,他若要庇佑,也只庇佑月夫人一个。
只是月夫人看他的目光不同,如同在看自己的晚辈,让他有些话不好开口。
兰卿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有些忍不住道:“夫人其实也没比兰卿大多少,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呢。”
月夫人才二十三岁,并不算大,在他看来,他在最好的年华里遇见了最好的月夫人,这是天意般的相遇。
“陛下说笑了,臣妾嫁于河山王已有七年,早就过了风华正茂的年纪了。”
她笑着说了一句,似乎对自己的身份依然定位在他的长辈上。
兰卿暂时没法反驳她,可她方才提到了河山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