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馆从小就知道自己要为家族出力。
小时候他拼命习书念字,为了给孙家挣脸面,他必须比别人家的小孩更懂事更聪慧。做一个聪明的小孩,比做一个聪明的大人难得多,因为他既要可爱天真又要一鸣惊人。幸好他挺住了,他成了远近闻名的小孙郞。
可其实他不喜欢做小孙郞,比起念书习书,他更喜欢爬树玩泥巴。
他告诉自己,再做得好一点,所有人都夸他时,他就放下竹简放下笔刀,去爬树玩泥巴。
等啊等,好不容易等到这一天,他却不能再爬树玩泥巴。因为他长大了。一个大人,不该爬树玩泥巴。
长大成人,虽然不能爬树玩泥巴,但好在他作的文章终于能带给他名气。他从小孙郞成了孙玉郎。
孙玉郎啊孙玉郎,多高的评价啊。
既俊俏,又有才,一个男子该有的,他都有了。可他还是不能停下来。
因为孙家还等着他去振兴。
顶着一个孙玉郎的称号,他到处结交殷贵,凭这张脸,他收获了不少好意。
但这些好意并不足以令他振兴孙家。
于是他娶了赵姝。
新婚第一夜,赵姝唤他“夫君”。按殷地婚俗,她该在三个月后告庙礼结束,与他行完周公之礼后唤夫君。她不可能不知道这些婚俗之事,因为孙家派去的傅姆就是教她这个的。
可她还是坚持一见面就唤他“夫君”,即使她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唤起一声声“夫君”,仍是甜美清亮。
她急于讨好他,虽然方法简单笨拙,但还是成功了。
那一晚他在她屋里坐了很久。他们没做什么事,甚至连话都没对上几句。她只会唤“夫君”,各种语调的“夫君”,回他的话也用相应语调的“夫君”作答,仿佛除了“夫君”,她再也不会说别的话。
他听了一晚的“夫君”,将她的面庞打量了一整晚。
这就是他的妻子了。他在心里默默想。
娶了赵姝之后,孙家并没有什么变化。他也依旧是孙玉郎,继续做文章,到处结交人。
孙家其他人又恢复从前的焦虑,他见大家都焦虑,他也装出焦急的样子。
但其实他心里已经不像从前那般为自己的前途担忧,因为赵姝从不催他上进。她每天都睡大觉,外人面前装端庄,背地里连头发都懒得梳。她自己不上进,所以也不催他上进。
他听她说梦话,她最远大的志向,是希望在生出白发前,成为孙家真正掌家的主母。
孙家现在没有老夫人,即使有,也做不成真正掌家的主母,因为爷爷管天管地管空气。
赵姝想要达成心愿,先得熬死爷爷,等爷爷死了,就该母亲做掌家的主母了。母亲老死后,才会轮到赵姝做掌家主母。
他替她算了算,至少得熬二十年。
二十年,想想都觉得苦。
好在赵姝人懒志短,对做掌家主母这件事也不是很有执念。她没有想过要算计什么地位,更没有和孙家其他人争什么面子。在她看来,没人管有钱花,快乐赛神仙。
他将自己藏的私房钱都给了她,每个月变着花样地找爷爷要钱。赵姝数刀币的时候很快乐,他看着她数钱,不知不觉变得放松起来。
他喝醉酒的时候问过她,要是他一辈子就这样了怎么办。赵姝说,这样就这样,这辈子不行的事,那就别想了,下辈子再想吧。
瞧,这人一懒下来,下辈子的借口都出来了。
他嘴里说着不可不可,心里却很受用。
下辈子再想,下辈子再努力吧。
这样的想法,十分美好,但只有在赵姝屋里待着的时候才能偶尔拿出安慰自己。
后来他去了赵国,他梦寐以求飞黄腾达的机会终于来了。太子委以重任,机会只有一次。
可他亲手葬送了这次机会。
他怨赵朔,因为赵朔比他更聪慧老练,但他更怨他自己,因为他发现自己所谓的才能,其实都是些纸上谈兵的假把戏。
赵国的事令他很是消沉,他将怨气撒到了赵姝身上。很长一段时间,他没和赵姝见面,即使见了面,也不会和她说话。偶尔一两次,他去赵姝屋里过夜,梦里醒来,发现赵姝躲在被子里偷偷流眼泪。
怨了几个月,他早就不怨了。他只是不想面对自己的失败,并非真心怨她。听见她哭的时候,他心里绞了绞,但他没有为她擦泪,也没有拥抱她。他装作不知道她哭。
他想,他很快会振作起来,他不会再像上次那样失败,他会做出点事来。等他做出点事来,爷爷会奖赏他,他会将爷爷的奖赏全都送给她。
他去了凤城,遇到了自己的第二次机会。夏公主是位美丽高贵的公主,她欣赏他的才华,他们相谈甚欢,他一度迷了魂。
好事成双,就在他得到夏公主的赏识后,家里也有了喜事。
赵姝有孩子了,他即将成为一位父亲
继赵姝躲在被子里偷偷流泪后,这次轮到他躲着哭了。
他做惯小孙郞和孙玉郎,尚未做好准备的时候,从孙玉郎成为了别人的夫君,还没有习惯做人夫君,如今又要做人父亲了
他悄悄将夏公主美丽的身影从心尖沉到心底,他将赵姝送的玉佩戴到身上,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他是谁的夫君,是谁的倚靠。
他告诉自己,这一次,他一定会挣一个好前途,靠他的笔,靠他的文章,撑起整个孙家。
孙馆一直认为,他是全家的宠儿,是所有孙家人的希望。他的话,在孙家是有分量的,因为他是孙家最瞩目的公子,是爷爷最疼爱的孙儿。爷爷疼他,比疼他父亲更甚,就算爷孙俩偶尔意见不和,也不会生出嫌隙。
孙鼎初次提出娶公主的时候,孙馆依旧认为,这只是孙鼎一时的惋惜。
他坚信,只要他守在孙府哪都不去,等时间一长,爷爷自然会明白他有多重视赵姝和赵姝肚子里的孩子,等爷爷明白后,也就不会再提娶公主的事。
直到孙鼎再次提出娶公主,孙馆才发现,原来爷爷决心让他娶公主。
不但爷爷这样想,孙家其他人也这样想。
在他不知情的时候,他们已经将娶公主一事视作孙家荣辱与否的大事。
孙馆站在厅堂中央,浑身上下寒得发抖,他死死咬住牙齿,眼睛瞪大瞪大再瞪大,两只眼珠子鼓得快要掉出来。
厅堂乌泱泱全是人,孙家的人都在这。只有当孙家决定家族大事的时候,众人才会齐聚一堂。
这件大事,必须是家族存亡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