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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一段校园霸凌视频被投放到各大网站。
视频中,人高马大的男生们聚众围殴一个小同学长达十分钟之久,路人走过路过目不斜视。
有评论在底下揭发这是s市十三中校霸团伙所为,被霸凌的男生因脑损伤退学,十三中同学立刻赶到,坚决否认。
被扒出校服和校舍后,又开始拉帮结派发表护校言论“我们的母校我们可以骂,你们不可以”、“已经赔钱了还想怎么样”、“打了就打了,谁上学时候没打过架”、“难道其他学校没有这种人嘛,大惊小怪”
被人制作成集锦,挨个私信大v。
因暴力侵害与脑残言论过于触目惊心,清晨六点冲上微博热搜,引发公众关注。
洛行云打着哈欠经过十三中门前,扫过扛着短炮严阵以待的记者,将几绺没藏好的发丝塞进线帽里,挡住那头嚣张的奶奶灰,转身走进了城南的大门。
他今天走路格外小心,不敢像往常那样横七竖八,免得引来诸仁良的注视。
但他想多了,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发型,空气中充满着一股紧张的气息。
一走进教室,耳边就萦绕着嗡嗡的讨论声,同学们无心学习,互相传递着小视频。胆小的捂住了嘴,胆大的怒气冲天,有几个女生和oga甚至都默默流起了眼泪。
“隔壁十三中怎么这么水深火热,在楼梯上这样打人都没关系的嘛”霍思明吓得小脸煞白,“相比起来,鹤望兰简直是个天使。”
沈书意坐在他的桌子上,倾身跟他一道看手机“他们缺的是校霸吗他们缺一个教导主任。捂紧诸老师,祈祷他不要被调到隔壁去。”
李遇嚼着煎饼果子加入了茶话会“难说,现在到处都在刷这条视频,我爸说,十三中何止换个教导主任,校长都要落马了。”
张亮“他乱搞ao关系,二奶包了十八个。”
洛行云把霍思明的外套丢到他头上。张小亮同学需要关机重装系统,不然就要被黄色木马占据所有脑容量了。
张亮摘下外套“洛神,你滴烫头attoni的干活”
霍思明投来狐疑的目光,裴衍在后座落笔飞快地补双份作业“不是。”
洛行云加上一句“一会儿就烫回来。”
张亮明白“o为悦己者容。”
霍思明仔细打量洛行云,发现他额头这边有块淤青,大惊小怪“你咋了被家暴了”
裴衍莫名被cue,眼神扫来,洛行云连忙摆了摆手“别提了。昨天江一勋和兰兰打架,我刚好跟兰兰在一起。”
周围的同学都侧过耳朵“兰兰赢了输了”
“赢了。”洛行云耸了耸肩膀,“反正他躺在医院里,江一勋进去了。”
小同学们感觉狠狠出了口恶气“牛皮校霸还得另一个校霸治”
“就是不能让这种人逍遥法外”
“我再也不喊他兰狗了,他以后就是兰哥”
“我要告诉心卓这个喜讯”
正是道德思维最活跃的年纪,少男少女的正义感爆棚,统统都为江一勋的落马欢天喜地。
而洛行云默默无闻地绕过趴在桌上躺尸的戚羽同学,坐进了自己的位置。
戚羽睁着一双满是红血丝的眼睛诈尸,掏出开本最大的英语课本竖在眼前,虚弱地问“是不是你干的”
“你这样讲,可是要付责任滴。”洛行云琥珀色的眼睛不动声色地敛下,把课本一本本从书包里捞出来,“江一勋自己控制不好自己的疯劲儿,为非作歹无法无天,自己选的路谁也救不了,翻车是迟早的事儿。”
戚羽本来还不确定,听他这么说,愈发坚信这事儿跟他脱不了干系“你到底干了啥”
“就被他打了一顿。”洛行云撩起帽子一角,露出了额角的淤青,“呐,再给你看清楚点儿。”
戚羽气得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觉得自己就像是六七十年代在戈壁滩替国家两弹一星事业贡献终生的普通工人,忙碌了一辈子也不知道自己拧的螺丝钉到底装在了什么牛逼的东西上。
“我让你办的事儿怎么样了”洛行云竖起了英语课本,以地下党接头的姿势与戚羽传小话。“那一对父子现在在哪里,有消息了没有”
昨天晚上江一勋关进去以后,他让戚羽把那段打人视频发布出去。
以他的想法,这事儿肯定不能这么了了。可这跟入室抢劫不一样,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如果能找到那对父子,那还好追究一点,人都找不着,江一勋就算被关起来,也很难调查。
让戚羽点燃舆论风暴,也是希望这事儿能够发酵出去,引起社会各界的关注。人多力量大,大家一起找,也许就会有转机。底层之所以沉默,并不是他们不想要讨回公道,只是有时候连法律的大门开在哪儿都不知道,洛行云对此深有体会。他们需要很多很多的帮助。
戚羽为了这事儿,几乎一晚上没阖眼,此时有气无力道“他们原本就住居无定所,那个男生在学校里也没有什么朋友。唯一一条回复说是在宝塔桥那里见过他家大人拾荒,指不定不住那里,也有可能早就搬掉了。”
洛行云让他把截图发过来,打算中午放就去瞧瞧。
裴衍一直在旁补作业,听他们讨论完了,轻轻磕了下沈书意的椅子腿。
沈书意略微往后一仰。
裴衍嘱咐“中午我有事,洛神如果要出门,你多带几个aha陪着。”
江一勋是进去了,十三中的恶霸可不止他一个。可以站在加害者身边掩饰真相,可以颠倒黑白捂死说真话的人,愚蠢的集体荣誉感可见一斑。洛行云毕竟是江一勋案的直接关涉者,现在很惹眼,一个人调查会不安全。
沈书意点点头,把手机藏进抽屉里,开始呼朋引伴。
裴衍想了想,又用笔尖敲了敲自己的桌角。林芝芝闻讯赶来,眼神亮晶晶地瞧着他,仿佛在说我为你俩做什么都可以
“你一会儿去广播站插播一条简讯,简短地介绍一下江一勋打人始末,叫说警方已经介入调查,希望知情的同学踊跃线索。”
林芝芝越听越严肃,他一说完就抓起纸笔“我现在就去”
早自习上课铃响起。
裴衍刚好放下了笔,将一叠写好的试卷传到隔壁。戚羽有气无力地双手捧给洛行云,洛行云红着脸收下。目睹全程的霍思明痛心疾首,嗖地抓过来塞进试卷堆里。
中午放学,洛行云匆匆扒了一口饭就出去找人。跟他一起去的,还有班上一大半的男生。不仅仅是他,因了林芝芝的广播,城南还有很多人自发地加入了队伍。
裴衍则被童晓年接上车,去警察局办理手续。
他现在在二级隔离状态,卷入了刑事案件当中,需要警方开具证明向心理健康中心报备。有鉴于他是正当防卫,警方给予了加见义勇的嘉奖,这会写入他的履历永久留档。
高a值aha的履历表里有这么一项,会对他以后的心理评价有决定性的正面导向作用,童晓年一路上都在和着广播引吭高歌。
来到警局,两人被警方人员领去一个小隔间填写资料卡。不日,锦旗就会送到城南,按照惯例会安排在升旗仪式上颁发。
两人出来的时候,一位驼背老者刚巧从外头进来,手里捏着一叠塑料袋包的纸币。
他看起来已经有六十多岁了,皮肤黝黑,脸上的皱纹是深深的沟壑。嘴下留着一把很不常见的长须,黑中夹杂着白,包括他身上穿着的层层叠叠的衣服,都破破旧旧散发出强烈的味道。站在干警身边,他像是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不自在地握着那叠百元大钞,粗糙的双手不段地揉弄着。
如果贫贱有模样,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大约是太心急,他走过时不小心撞在童晓年的肩膀,把穿中跟鞋的她撞得一个趔趄。他连忙退开去,操着一口外地口音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
童晓年回了个友善的笑容,然后微微低头错开目光,护着她的裴衍也是同样的神情。
他们一来到世上就含着金汤匙,出身权贵,吃穿不愁,没有受过深重的苦难,因此对这种幸运和幸福时刻惴惴,在卑贱的老者面前到达了顶峰。
老者见他们没有发难,卑缩地跟着警察在位置上坐下,继续往下说“那个小子平常就欺负娃娃,娃娃没有钱就拿烟烫他,打他,把他锁在房间里,一宿都回不来。那天抓着俺娃娃的头往墙上撞,俺跑到学校,娃娃昏着,怎么叫都醒不来。他给俺一千多块钱,说是赔给俺,可俺带娃娃检查都不止这么点。现在娃娃一直要吃药,念不了书,干不了活以后俺要是老了,娃娃怎么办”
皲裂的手把塑料袋包着的纸币推给警察“这钱俺不要,俺要他坐牢”
裴衍默默低头,给洛行云发信息,让他不用找了,人已经找到了。
警察安慰了两句,老者抹抹眼睛“还是学校没教好这个小子从小就坏,经常这一片拦人要钱,前两年还把一个女娃娃吓得撞了车”
走到门前的童晓年和裴衍同时回过头来。
在裴衍回神之前,他听见了母亲发颤的声音“这位老伯,您刚才说什么”
拾荒老者在这一片走街串巷多年。三年前的悬案发生时,他正好在巷子深处一户人家的二楼阳台收废弃纸板。
他目睹了人高马大的不良aha把女生堵在巷子,而女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用力推开他跑了出去,慌不择路跑到了大马路上。
紧接着就是一道刺耳的刹车声。
老者下楼挤开人群时,只见满地鲜血淋漓,不禁扼腕叹息。
过了几天,拾荒老者跟清洁工聊天,得知那aha家里赔了很多钱,也不知道那个女生后来怎样。
但是那个不良aha的面容,从此以后深深地印刻在他的脑海。
他走街串巷,人人躲着他走,在这个城市里艰难求活,平日里打交道的人跟他一样贫贱又卑微,连警察都没有注意过他,就像一道苟且的阴影。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一句证言,足以改变一个少年的一生。
只是那句证言实在太沉默又太渺小,它沉淀在看不见的底层,需要很多很多的善良和坚持,才能打破他们之间那层牢不可破的屏障,传达到众人的面前。
走出警局大门,童晓年忍不住泪光闪烁地搂住了裴衍“太好了太好了”
她始终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孩子是个罪犯,对丈夫当年的决定颇有微词,又有心无力。
现在他终于可以洗刷他的冤屈,重新做回一个清白的小孩。
裴衍笔直地立在台阶下,眼神迷离而温柔,望着碧空如洗的时候,像是看着远处的一个人。
“我想回家一趟。”裴衍轻声说。
童晓年不明所以,但还是驾着车陪他一起回家。
裴衍连鞋子都没换,快步冲进家门,从抽屉里翻出了那个完好无损的密封袋。
“你还没看”童晓年很是讶异。
裴衍一个多礼拜前就拿到了两份dna报告的对比结果。她以为年少心性,当着她的面不敢拆,可背地里一定是偷偷瞧过的。
裴衍胸膛起伏着。
他之前不敢看,是因为当时他san值狂掉,他想,他没法再承受哪怕更多一点点的喜欢。
可现在不一样了。
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亲眼见证了洛行云温柔的强大。
像白雪过境,浩大、静谧、无所不能又无处不在的强大。
冥冥之中保护着他,指引着他,让他敬畏,憧憬,崇拜,与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