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觅将想说的话都说完,也不急着让这些女子现在就做出决定。
她让所有人回去考虑,明天再给她答复。
众人面色各异,但听到这样的安排还是松了一口气,行完礼后规矩退下。
曹觅缓了口气,刚休息了会儿,管家找了过来。
年过五十的王府管家身体康健,半点没有因为之前两个多月的旅途受到影响,依旧是一副精神矍铄的模样。
他进门后,与曹觅禀告道:“王妃,前院来了一个戎商,他说自己受人所托,带着两个人来王府寻人。”
“戎商?寻人?”曹觅抓住管家话中的关键词,又问:“他们有没有说寻的是什么人?”
“并无。他们语焉不详,自己也说不清要找的人姓甚名谁。”管家回道:“不过,老奴猜测,他们要找到,应该就是张氏。”
“张氏?”曹觅有些诧异。
不过她很快就想明白了。
张氏是之前戚游带回王府的一个寡妇,原身还怀疑过她和戚游的关系,但后来曹觅亲眼去见过她那个小女儿,发现那女孩眉目间并不似盛朝人,就隐约猜测到了事情的真相。
与张氏冰释前嫌之后,她找了两个安静老实的婢女到她院中伺候,偶尔也会过去探望,确认张氏母女没有再次受到苛待。但后来曹觅遭遇了许多事,刚解决完王府又紧跟着搬迁,她倒是有段日子没有见到张氏了。
如果此番找来的戎人真的是为张氏母女而来,那恐怕跟那个女孩的父亲有些关系。
想清楚其中的关系,曹觅点了点头。
她回道:“还请管家先回前院,好好招待他们。我换身衣裳就过去。”
管家知道她有了主意,点了点头便离开了。
曹觅一面准备更衣,一面让东篱去将张氏母女请过来。
张氏过来时,因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面色有些凝重。而她怀中的女孩则好奇地四处打量着,任张氏小声教训,也没能阻止她探索新地方的行为。
曹觅让张氏入座,一点不见外地将女孩抱了过来。
“小子规,还记得我吗?”曹觅逗了一下女孩。
她对这个一岁多的小女孩非常有好感,特别是自己家里三个都是男孩,看到可爱乖巧的女童,简直恨不得能跟张氏换一换!
小女孩,也就是张子规在曹觅怀里止不住嘻嘻笑着。
与她玩了一小会,曹觅便把她交给身后的东篱,嘱咐东篱带着她到院子里转转。
东篱常跟在曹觅身边,小子规自然也见过她,于是并不抗拒,乖巧地任东篱将她带了出去。
张氏知道曹觅是有事寻她,所有没有出声。
子规离开后,曹觅便将事情和自己的猜测与她说了。
“我觉得,这还要看你自己的意思。”曹觅看着她,“你们母女,在王府里住着也行,想要离开,我和王爷也不会阻止。”
张氏想了想,回道:“谢王妃恩典。民妇想要见见那些人,不知可否方便?”
“这是自然。”曹觅想了想,“我马上要出去见客,这样,你待会藏到偏厅中去,等我确认了来人的身份,你再观他们的言行,确定要不要随他们离开。”
张氏点点头。
两人确定好方案之后,便直接往前院去。
曹觅来到厅中时,就见到客位上坐着三个戎族人。
其中一个显然是他们中的领导者,他年龄在三四十左右,穿着华贵,却没有中年富商常见的大腹便便,显然是个地位和修养都极好的人。而另外两人衣着则有些破旧,不安地左顾右盼着。
在交谈中,曹觅了解到。中年男子只是一个引路人,真正的主角是穿着破旧的那一男一女。
那其中的男子对着曹觅一拜。
他会说汉话,于是亲自向曹觅解释起指引他们来到此处的缘由。
原来,两个多月前,张氏丈夫的一个战友作为戚游军队的先锋部队,早他们一步来到辽州。这个战友同样也是戎族人,他记着与好友的约定,来到辽州后,想办法与张氏夫君的部族送了一封信。
张氏夫君的亲弟弟这才知道,原来当年自己的哥哥并没有死在战场上,而是成为了俘虏,后来又被戚游救下,一直跟随在戚游身边。
他和其他幸存的戎族俘虏一样,想着把救命之恩报了,再挣够银钱,就跟戚游讨个恩典,回部族去。
可是张氏的丈夫显然没有那么幸运,他死在了一次平叛中。
在给家人的信件中,他提到了张氏母女的存在,希望如果有机会,弟弟可以接回张氏,抚养那个孩子长大。
曹觅听完,试探着询问道:“你们要寻人,可有什么依凭?”
那戎族男子点点头,取出一块骨牌。
他解释道:“阿勒族每个孩子出生时,都会得到父亲雕刻的骨牌,兄弟间,骨牌的纹路是可以拼合的。我兄长在信中说,他的那一块一直寄放在他妻子手中。如果我嫂子和侄女真在王府中,王妃可以请她辨识一番。”
曹觅点点头,示意身边婢女将骨牌送去给张氏。
张氏就在旁边的厢房中,她一直随身携带着丈夫的遗物。不一会儿,她带着两张骨牌进入厅中。
曹觅知道,她这是准备要跟着这两个阿勒族的人走了。
见他们彼此间有许多话要说,曹觅干脆派人,将她们送去了另一个安静的房间。
张氏和那两人走后,曹觅将注意力放到一开始那个戎商上面。
盛朝是禁止百姓与北方戎族通商的。
但天下事,只要有利益,就有逐利者敢藐视律法,以身犯险。
这其中,成就最高的人,甚至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天光之下,把“罪证”洗白成荣耀。
坐在曹觅身前的丹巴就是这样一位存在。
从刚才张氏小叔的话中,曹觅知道,由于现在戎族的人进入辽州比较难,他们是求到了丹巴头上,才能顺利找了过来。而向来计较利益得失的丹巴没有收取他们任何的费用,他承诺平安护送他们来回,只为了一张北安王府的“入场券”。
曹觅不着声色地打量了一下面前人,主动开口道:“不知丹巴先生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丹巴笑了笑,道:“瞒不过王妃。
“小人早听闻盛朝最年轻有为的王爷来到了辽州,一直便想一睹王爷和王妃的风采,却苦无门路。此次恰好遇到古斯兄弟,就借了他的方便。
“唐突上门,还请王妃恕罪。”
他说着,便要跪下请罪,曹觅连忙制止。
丹巴顺势起身,也不回座,而是道:“小人虽然不是盛朝人,但也知晓中原的规矩。此次上门,小人为王爷和王妃带来了礼物。王爷王妃是见惯了荣华的人,小人不敢卖弄。礼物并不珍贵,但尚算新奇,希望王妃不要嫌弃。”
早先曹觅就猜测过,巴丹这样的人,找上王府必定是要示好的。
毕竟戚游是辽州的新主人,他的意愿,是如今辽州的最高指令。
戚游走前,已经预料到这种事,于是特意与曹觅提过。
丹巴在辽戎两地经营多年,与辽州各大世家都有往来。但他平日低调,贩售的商品也没触动到盐铁这些底线。出于种种考虑,戚游暂时不准备动丹巴。
所以他告诉曹觅,丹巴若有意示好,尽可收下他的礼物,让这位地位颇高的戎商安心。
于是曹觅点点头,客套道:“巴丹先生客气了。”
巴丹朝外面喊了一声,他的侍从便捧着一个精致的金匣入内。
巴丹接过匣子,直接在曹觅面前打开。
尽管知道巴丹刚才的话绝对是在自谦,也做好了看到贵重物品的心理准备,但是看到那颗红宝石的时候,曹觅还是愣了一瞬。
躺在黑色锦缎上的红宝石足有鸽子蛋大小,其上光华流转,一看就不是凡品。但最吸引曹觅的其实并不是它本身,而是它充满异域风情的设计风格。
在一开始的惊讶之后,曹觅很快调整了过来。
她脑中转过好几个想法,最后询问道:“巴丹先生……并不只在戎族和盛朝之间做生意吧?”
巴丹点点头,承认道:“王妃慧眼,一下便清楚此物不是这两个地方能有的。”
他将匣子合起,放到曹觅手边的案几上,嘴中解释道:“没办法,生意人,不跑起来就没活路。我的商队偶尔会往西边去,最远到过索罗和康乐这些国家。但是……”
他顿了顿,又笑:“盛朝是我所见识过,最为繁荣,也最为文明的国度。我虽为戎族人,但我同每一个盛朝子民一样,真心爱着这个国家。”
曹觅敷衍地陪着笑了笑。
听说当年元军也是真心爱上了“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才挥兵南下的。对于巴丹口中的喜爱,曹觅在为中原大地感到自豪的同时,也隐隐提起了戒备。
另一边,巴丹又说:“可惜此次还是来得晚了,没有碰上王爷。小人送给王爷的礼物,只能请王妃代为转交了。”
曹觅自然是笑着点头应下,“你的心意,王爷会知晓的。”
巴丹见状,笑了笑,“小人送给王爷的礼物可没法交到王妃手上,它在外面,王妃可有兴趣过去一起看看?”
曹觅大方道:“好。”
两人没有耽搁,巴丹直接引着曹觅出了正厅,来到院中一处空地上。
很快,一匹血红色的大马被巴丹的仆役牵了出来。
曹觅这下是真的愣住了!
这个巴丹,真不愧是盛戎两地的第一商人。
那马个头高大,四肢颀长有力,全身毛发鲜红如血,没有一丝杂色。被巴丹的仆役牵着时,它不停地摆头喷气,显然还不习惯被人掣肘。
一匹真正的,活着的,正当壮年的,汗血宝马!
要知道,这种在辽阔的草原上才能产出的宝驹,出现在辽州,价值根本无法用金钱来衡量。就如同铁器是戚游心中商贸的底线,骏马,也一直是戎族可汗看得最紧的战略物资。
而这个巴丹,竟能轻飘飘拿出这样一匹汗血马,只作为礼物送给北安王府。
巴丹一直在观察着曹觅的表情,此时见到她惊叹的模样,满意地笑了笑。
他自夸道:“这是天神送给草原的宝藏,是只能存在于戎族的奇迹。王妃觉得,我这个礼物,还能入得了王爷的眼吧?”
曹觅点点头。
这份诚意,当真是日月可鉴了!
曹觅甚至在迟疑,虽然戚游明确说过巴丹送的东西,都可以收下。但当她面对这样的大礼时,仍有些举棋不定。
不过老天也没给她犹豫的机会。
他们看完马之后,张氏和自己的戎族小叔也谈完了。巴丹便直接告辞,说是三日后再过来接走张氏。
他们走之后,曹觅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
她看着若有所思的张氏,询问道:“确定要随他们离开了?”
张氏点点头。
她道:“王妃有所不知,古戈,也就是民妇的夫君,与我相处时,常常与我提起阿勒族。我知道,他是想带我们母女回去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露出了些许笑容,显然是回忆起了当初美好的日子。
但很快,她又清醒过来,说起现实的理由:“而且,子规那个模样,也不能总呆在盛朝。随他们回去,至少我不需要总把孩子禁锢在院子里。就像王妃之前说的那样,她是想要看到外面的风景的。”
曹觅点点头。
小子规的长相确实是个问题。除了像巴丹那样的人物,出现在盛朝地界的戎族人,要么是敌人,要么不被当成人。
她理解张氏的决定,只问:“孩子还好,只你一个汉女,到了阿勒族……他们能容得了你吗?”
张氏回道:“嗯。
“古斯都与我说清楚了。其实戎族只是盛朝对北方民族的统称,他们内部分为许许多多不同的部族。阿勒族的人淳朴热情,并不仇视盛朝,也不会参与入侵盛朝的战事。
“当年我夫君是被草原的可汗强征过去当兵,之后才被俘虏的。那一次征兵令阿勒族损失了七成的青壮,但那之后,可汗就再看不上他们这一支。
“如今的阿勒族比较贫困,迁到了辽州北面的丰顿丘陵。与其他一些不好战的部族一起,生活也算和平。”
“嗯。”曹觅稍微放下了心,但还是忍不住又提醒道:“只是这样,你们的生活要苦一些了。”
“没事。”张氏回道。
她面上有了些喜气,似乎窥见了未来的希望:“为了子规,一切都是值得的。”
曹觅点点头,不再多话。
思考了片刻,她最后说了一句:“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那我就不再留你。
“不过,两个月后是我的生辰,你必须得带着子规回来一趟,为我庆生。我会交代今日那个商人巴丹,让他帮忙照看你们,之后再护送你们回来。”
张氏不笨,她知道这是曹觅送给她的退路——两个月后,如果她在阿勒族过不下去了,她还有一次选择的机会。
泪意翻涌间,她朝着曹觅直直跪下,却因为哽咽,说不出话。
曹觅安慰了一下,终于让她平静下来。随后张氏告退,回去寻子规,准备回自己的院落安排后续的事宜。
她离开后,曹觅来到了马厩。
她还惦记着刚才那匹没看够的汗血宝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