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就在半个多月以前,刘格还在为水泥的事情寝食不安。
他带着人在石灰矿旁边建起水泥作坊之后,一度觉得自己能很快完成曹觅交代的这件事,就如同他以前做石磨或者耕犁一样。
毕竟,曹觅已经给了配方,给了配比,甚至给出了生产流程。他要做的只是照本宣科,指挥着众人把水泥烧出来就够了。
刘格甚至觉得这点小事根本不需要自己过来。
很快,在他们将窑建起来之后,第一批水泥成功被烧制出来。
刘格还没来得及得意,就发现这批水泥根本糊不上墙!
这跟曹觅描述中的成品根本不一样!
但除却这点,至少这批水泥在其他方面已经有模有样了。刘格反思了一下,重新优化了配方,又将烧制手段进行了改良。
第二批烧制出来的水泥粘性足够,稳稳地上了墙!
刘格安排了人快马加鞭回去报喜,传信的人刚出门,一个工匠不小心用肘子一杵,干掉的墙面碎了。
刘格连滚带爬出门,拦住了那匹快马。
之后,他来来回回折腾了数次,终于弄出了些各方面似乎都及格了的水泥,派人给曹觅呈了过去。
曹觅一看,直接打回去了,说是根本不合格。
在给刘格回信提出意见的同时,曹觅委婉地建议他可以找一些资历深的烧瓷的师父帮忙看看——问题一定出在烧制的环节,要想办法改良烧制手段。
刘格自知没办好事,有些沮丧的同时,忙不迭按照曹觅的吩咐,去请了几个老师傅入坊。
好在辽州本就有烧瓷器的历史,这样的人并不难找。
转机就出现这批老师傅中,一个姓曾的烧窑师傅身上。
那天,刘格带着手下的人,又弄出来一批新的水泥。众人熬到深夜,等待着水泥风干,但结果显示仍旧不合格。
刘格失望地叹了口气,朝着周围的人摆摆手:“算了算了,你们先回去休息吧。”
众人面面相觑,一脸凝重地各自回屋。其中,又以曾师傅所在的那一批烧窑师傅最为忧心。
之前提过辽州的陶瓷历史,在那个还和平的年代,辽州出产的锈纹瓷也是享誉整个盛朝的。精美的瓷器远销各地,也养活了一大批烧造瓷器的工匠。
后来,戎人南侵,辽州近三分之一的土地被侵占。盛朝人心惶惶之下,带着特殊绣红色的辽州瓷被看作血火灾孽的象征,辽州瓷业从此一蹶不振。
大批造瓷工匠下岗,有的艰难转行,有的就咬咬牙,弄起了小作坊,勉强维持生计。
这次,是因为曹觅的需求,他们这群人才能被重新聘用进工坊,拿上旱涝保收的高收入,所有人都十分珍惜这个饭碗。
刘格急,曾师傅这群人更急!
他们生怕这位大管事一看自己不顶用,又将他们遣散了。
正是这种压力,逼迫着曾师傅也奋力地压榨着自己的脑力与经验,想要干出点实事。
这一夜,是他们过来之后第五次烧制失败。刘格让他们离开之后,曾师傅并没有回房,他悄悄回到工坊内,想要再试试。
但他没想到的是,他刚把窑热起来,刘格居然进来了。
刘格一进门,看到曾师傅时还诧异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
他摇摇头,对着曾师傅劝道:“这都熬了好几夜了,也不差这一会,没事的,回去休息吧。”
曾师傅憨厚地笑了笑:“没事的刘匠,我再看看。”
刘格不再勉强,点了点头,自己也到一边检查起石灰矿。
大概是寂静的深夜,人的情绪总是容易失控,刘格忙了一小会,有些感伤地说道:“你说这个小东西,它为什么就烧不出来呢?我们五个窑一起烧,三天能弄出近十种水泥,就这样,忙活了一个多月,愣是一种有用的都没有。”
曾师傅知道他心中苦闷,安慰道:“刘匠您别心急,也许下一批就有合用的了。”
刘格摇摇头:“不,我总觉得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被我遗漏了!这样下去,我们再花多久都弄不出来!”
他一会看看地上的矿石,一会看看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段时间以来,他们的改良方向有两个。
一个是优化配方,一个是研究烧制的方法。
配方的主要材料和配比都是曹觅提供的,刘格按着曹觅的吩咐,尝试往其中添加了一些其他东西,已经渐渐摸到了门道。
他自认,短时间内,在配方上,他是再难做出寸进了。
于是,徘徊一阵后,他的目光直直定在窑上。
坊中气氛一时之间有些沉重,曾师傅弄完了手上的事,一时之间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他见刘格盯着窑,于是尝试着想打破尴尬,与刘格闲聊两句,再顺理成章告辞离开。
他开口道:“我们辽州的窑啊,又大又深,很是不一般,很少有别的地方的窑能与我们相比。”
刘格被他打断思路,揉了揉眉心,顺口询问了一句:“你还见过别的地方的窑?”
“是啊!”说起自己吃饭的本事,曾师傅突然起了谈话的兴致,“我当年做学徒的时候,跟着师傅往临州闵州那些地方跑过。临州的瓷器不出名,没什么好说的。闵州的小青瓷倒是好,但他们的窑小气,做得高高的,跟我们辽州的比不了。”
“小青瓷名满天下,你还敢嫌弃小青瓷的窑?”刘格笑了笑。
“嘿,也不是。”曾师傅抓了抓脑袋,“确实不一样,我看着新奇,所以记得深,这才口不择言做了比较。”
刘格点了点头。
他正想开口劝曾师傅回去休息,突然想到什么,脱口而出道:“你说,用你们辽州的窑不行,用闵州的呢?”
曾师傅愣住。
半晌,他悻悻地问:“要,要重新建窑吗?这可费事。”
“是啊,太费事了……”刘格发愁着点点头,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不对?我怕什么费事?”
想通这一点,他拖着假肢一瘸一拐快步靠近曾师傅,问道:“你还记得那种窑的模样吗?你知道怎么建吗?”
曾师傅点点头:“嗯,那个闵州的师傅和我师傅私交甚笃,知道我们是辽州的,抢不了他的生意,并不阻止我们入窑查看,甚至与我提过如何建造。”
“好!”刘格下定了决心,“明天你把工作交给老陈他们,你来主持,弄一座新窑出来。”
“啊?”曾师傅根本没料到他们这么三言两语,建新窑的事情居然就定下了。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点头应下:“哦哦,好的刘管事。”
这天夜里的事,对当时的两个人而言,都没有什么值得铭记的。
刘格事多,过后就将这件事抛在了脑后,是直到新窑落成,才重新记起是有这么一回事。
他对那闵州窑没什么认识,便直接把那边的工作全权交给了曾师傅。
曾师傅自认明升暗降,被调离了刘格身边,情绪有些低落。
他带着人,没抱希望地烧制出一炉水泥,傍晚天色未暗之前,匆匆用成品砌了面膝盖高的墙,便回去歇着了。
夏日里温度高,隔天,当他们回到新窑前,一个学徒朝着那面矮墙用脚一踹,本以为能如过往一般,秀一出腿出墙倒的神技。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这一次腿出之后,倒下的却是他自己。
“哎哟!哎哟!”他抱着腿倒在地上,惨叫的声音引来了众人的注意。
曾师傅正因进展不顺郁闷,被他这么一喊,心头火更胜,转头便想教训几声。
但他训斥的声音还未出口,突然想到了什么,话音一时间堵在喉咙口。
慢慢地,新窑前的人都反应过来,连那个小学徒都惊讶地止住了哀嚎的声音。
众人沉默着聚到矮墙面前,不约而同地用脚轻轻踹了踹那面矮墙,然后在脚尖传回的痛楚中,开始傻笑起来。
曾师傅按捺住心头的喜悦,用仅剩的理智从角落里寻了一把大锤,狠狠往矮墙上一砸。
“砰砰”几声响后,他看着毫发无损的墙面,喃喃着念了一声:“成了……成了……”
很快,这两个字响彻了工坊内外。
当天下午,那匹快马昂着首跑出水泥工坊,像打了胜仗的士兵,雄赳赳气昂昂地往北安王府而去。
——
曹觅抵达水泥工坊时,刘格正带着人建造第三座新窑。他想要扩大新窑的烧制空间,增大水泥的产量。
接到曹觅后,他先是带着她去看了那面具有战略意义的矮墙,又令人现场演示了一遍水泥砌墙的流程。
当曹觅确认了水泥合格,点头激动地夸赞他时,他却羞愧地将曾师傅推了出来。
“小人惭愧。”刘格此前在戚游军中任职,为人刚正不阿,并不抢功。
他对曹觅解释:“这种水泥是这位曾姓师傅烧制出来的,他造出了闵州的高窑,才烧出了符合王妃要求的水泥。”
曹觅点点头,半点不吝啬地夸奖道:“做得很好,赏!”
之后,刘格又带她去看了新造的高窑。
曹觅一见到那种窑,就觉得有点眼熟,半晌后想起来它有点类似与中学课本上提起的高炉。
结合方才刘格诉说的研制经历,曹觅心中有了大概的猜测。
烧制水泥需要的温度,比这个时代烧瓷的温度高一些。普通的窑根本达不到烧制水泥所需的温度,是以刘格之前一直未能成功。
而曾师傅造出来的闵州高窑则阴差阳错地满足了高温的条件。所谓的闵州小青瓷,实质上就是因为特制的釉料和远高于其他瓷器的烧制温度,这才在陶瓷表面形成了温润的天青色。
满足了高温条件后,最后一个桎梏研制进程的条件被满足,水泥也就顺理成章被烧制了出来。
大致猜测出事情原委,曹觅对刘格说道:“此次能造出水泥,曾师傅功劳最大。但你愿意听取旁人的意见,果断建造新窑,同样居功甚伟。”
刘格闻言,连忙躬身行礼,道:“小人惭愧,实在不敢受王妃此种夸赞。”
曹觅笑了笑,将他扶起,摇摇头又道:“我的意思是,日后,我还会有许多新奇事物交予你研制。你一定要谨记此次的研发经历,不要怕难,更不要怕费事。我曾听人说,失败乃成功之母,一次次的失败并不可怕,你要学会从失败中吸取经验。”
刘格闻言,受教地点点头,真诚道:“是,小人明白了。”
曹觅见他明了,满意地笑了笑,继续往前参观。
走了一圈下来,她克制不住地咳了咳。
“水泥间多粉末。”曹觅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工匠日日在这种环境下,对身体损害极大。”
刘格一愣:“这……”
曹觅随即给出了相应的防范对策:“我之后让东篱去绣坊定制一批‘口罩’,做好后送到工坊。平日里在水泥工坊中的工匠,都要佩戴口罩。
“另外,每个人在水泥作坊中工作最多半年,就必须调换岗位。或是去协助运输粘土石灰,或是换去容广山庄耕作,总之,一年中,工匠不能在工坊中呆半年以上。
“如果有人出现咳嗽或者胸部闷痛的症状,就立即换出去。”
这是目前曹觅所能想象到的解决之法。她知道现在能生产出来的口罩效用肯定有限,但聊胜于无。不断的轮换和检查才是避免发生事故的最有效办法。
刘格点点头:“是,小人都记下了。”
曹觅点点头,又往外走。趁着这个机会,她大致规划了下未来厂区的规模。
新的水泥工厂在原本的作坊上进行扩建。水泥厂建造的同时,水泥的生产也持续进行,最初的这批水泥,便可以自产自销了。
商议完水泥工厂的相关事宜,刘格突然有些担忧地道:“王妃,恕小人直言。小人之前与工坊的几位老师傅交流过,发现了一个问题。”
曹觅挑眉:“嗯?什么问题?”
“就是……”刘格斟酌了一下措辞,“辽州这边建房子,多是用一些随处可见的黄土来砌墙,当然,那东西比不上水泥,但胜在随手可得,根本不费什么钱。
“而富贵一点的人家,则惯用糯米浆,或者直接使用上好的石料。”
刘格有些苦恼:“这水泥,到时会不会没有人识货,根本卖不出去?”
曹觅其实也想过这个问题,但早在刘格研制成功之前,她就想好了办法。
于是她道:“你放心,我早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
刘格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但曹觅见他仍旧苦着脸,便笑了笑,解释道:“我刚在城中买了一块地,原本以为要等等你这边的研制进度,没想到你们做得比我想象中更快,恰好赶上了。”
刘格眼睛一亮,很快意识到曹觅的打算:“王妃是打算用水泥,在城中百姓眼下盖出一栋房子?”
曹觅纠正道:“不是房子这么简单。”
她笑了笑:“我要用钢筋和水泥,建起康城中最高的酒楼!”
——
曹觅原本打算在水泥工坊这边多留一天,解决完一些未能商定的事宜,但王府中传来消息,说是戚游请的那位夫子过来了。
这位原本预计会在五月到达的林夫子之前又来信,说在途中遇到了好友,抵达的日程还要在延缓一些。
没想到,他这一推迟,恰好撞上了曹觅外出的这几天。
曹觅只好让刘格安顿好这里的事情之后,再回府找她,然后带着人回了王府。
毕竟是戚游的故交,家中三个孩子未来的夫子,如今戚游不在,她这个女主人还是得出面待客。
但她回到王府中时,却意外发现林夫子已经有人在招待了。
离开康城两个月的戚游悄无声息又从封平回来了,此时,他正与那个林夫子在厅中小聚。
急急赶回来的曹觅听了管家的说明,点点头,也不急着出去见客,径直回后院休整。
这天晚膳,戚游特意开了家宴,除了他们一家五口,还请了这位林夫子。
林夫子名唤林以,字樊之,年纪不到三十。他出身泉宁名门,在这个科举尚未普及的年代,学问是众人公认的好。
此前他顺利入朝为官,众人都觉得林家要平步青云了,但没想到后来林以因为得罪权贵,丢了官职。皇帝虽然在戚游求情之下,免了他的流放之罪,但也绝了他再次举官的可能。
林以失了势,即使回了老家,一举一动仍被当年朝中的敌对针对,做什么都不自在。他在家散漫几年,直到戚游去信请他出任几个孩子的夫子,他才又重新振作起来,收拾行囊奔赴辽州。
隔天,戚游就让三个孩子给林以行了拜师礼,这事就算成了。
孩子们有了正式的夫子之后,曹觅终于能轻松一些。
近来,她正在与泥瓦工匠们拉扯着酒楼的事情。
古代高楼难成,其实就是碍于地基与承重。引得大诗人王之涣写出“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鹳雀楼,其实也就有六层,放在现代根本不够看。
现在曹觅手中有了水泥,按照她自己的想法,自然是想一举把这个记录破了,弄出个举朝瞩目的八层高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