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和张倩有没有关系肯定是有关系。
柳絮风轻,郑照拂走衣上浮尘,从他下凡的那刻,好像就落入了一张巨网。樵夫在他到董家村当晚被妖物杀害,而后土地也惨死庙中,任谁都可以看出这是一个阴谋。但这个阴谋不是针对他的,而是针对张倩的。
“你催生的妖怪原身是何物”
“额”张倩犹豫片刻,“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何物,大约是根枯枝吧,总归不是什么凶悍的野兽。”
她一五一十的将山上发生之事全部告诉郑照,然后皱着鼻头埋怨道“都怪那只野鸡,要不然成妖的就是夕颜花了。”
花花草草都无妨,这妖物只要活着,便可搜魂溯往,真假自清。
郑照道“它在河间府”
张倩歪头说道“我半个月前让他去的,现在应该在赶回来的路上。”
“花错本是一截枯枝,灵智未开,又不曾经历修炼之苦,被你用神血强催成妖,性情不定也是可能的。我记得照妖镜能回溯妖物记忆,等它回来照一下便知晓了,你也不用胡思乱想。”郑照抱起琴回到屋中,“花错若是回来了,你记得告诉我一声。”
张倩点了下头,又抬起头看着他问道“表哥你要去哪里”
郑照笑着把琴放到床上,低声说道“去哪儿我也不知,今日出去看看,京城这么大,总会有能合我心意的地方。”
张倩闻言也走进屋子,坐在椅子上劝说他留下。
“表哥可是住惯了广寒宫的仙人,这人世间哪里有地方能合你心意,不如就在此处将就下吧,至少住在一起,能和妹妹作伴说话,要不然你无聊,我也无聊,大家都无聊。”
张倩说完抿起嘴,虽然他们两人目前看来是站在同一战线的,但她始终记得郑照是被母后派来抓自己回天庭的。从心里将,她确实不太希望郑照一直在自己和二郎身边,但若是看不见他,心里也惴惴不安。
“你这半年多都孤身在凡间,没见你无聊。”郑照笑了笑,坐到张倩的对面,喝一盏茶,“表妹且安心,我只打算好生游玩一番,方不负到人间这一回,没有在暗地里和谁合计,想方设法的把你抓回天上。”
“表哥,我不是这个意思。”张倩拖着鼻音埋怨他,却也没有再留他,只说道,“那表哥找到住所,记得告诉妹妹一声。”
“好,我定会亲自过来告诉表妹。”郑照说完起身走了。
离开了皇子府,郑照漫无目的在街上走,料峭春风吹得衣袖动,宿醉才解酲。他不知不觉间到了廿四桥,看着江水悠悠,便给了渔夫些银钱,买走一叶扁舟,自己逆风撑篙,到了对面的桃叶渡。他将小舟留在渡口,步入陶然亭。飞檐如翼,朱漆斑驳,只有悬着的那幅对联算是完整。
上联:色难。下联:容易。
郑照看了好久仍然觉得有趣,便向亭子里歇脚的青衫书生走去,作揖见礼后问道“亭上对子颇为有趣,不知是何人所提”
青衫书生笑道“杜访风杜姑娘十岁时所书。”
郑照闻言又细追问了书生几句,方知这幅对联的来龙去脉。当年汾阳军刚占据京城,杜将军带着小女儿出来踏青,遇到一个白须白发骑白鹿的老人。老人径直走到杜访风面前出了上联,杜访风立即就答出了下联,然后大笑了三声就离开了,全程都对杜将军视若无睹。
“多谢兄台。”他道谢过就告辞了。
如果这传言没有夸大,那个怪老人应该是位地仙。地仙也是神仙,但只听名字就知道和天仙的区别了。天仙是生活在天上的仙人,地仙是生活在地上的仙人,二者除了身处的天地不同外,并没有本质区别。但天仙不知怎么就高贵一些,往往犯了小错的天仙,就会被贬谪到地上攒功德。功德圆满,重回天庭。
这是人神与天神吵了上千年后立下的规矩。
谪仙人,谪仙人,哪个谪仙人不想回到天上,去做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仙尽管天上没有地上自在。
郑照又在附近看了会儿,不过几间屋舍,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便又回到桃叶渡,撑着一叶小舟向东去。春水溶溶,春山漠漠,没多久就到了安和桥,人烟渐渐鼎盛起来。
小贩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叫卖,达官贵人坐着轿子往来衙门之间,呼朋唤友的少年郎们系马高楼垂柳边。
郑照从安河桥往东,在街上走走停停,突然见人头涌动,便顺着看过去。原来是墙上贴了一张纸,居中写着“讲阴符经”四个大字,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写着“初六日太平楼”。
阴符经是正统道藏之一,注解繁多,众说纷纭,敢讲这本经书,定然对自身极为有信心的道士。
郑照摇头离开,耳边却还能听见人们议论。
“明天访风姑娘讲解阴符经,我们一起去太平楼听听吧。访风姑娘可是受过神仙指点的人物,能得千分之一的好处也够我们受用的。”
“上回访风姑娘开讲阴符经我就没赶上,这回我可不能错过,你们先聊,我先回去跟掌柜告假。”
“酒改日再约,我得赶紧家去温下书,省得明日听不懂访风姑娘讲解了。”
杜访风,又是杜访风。这一路走来,街头巷尾都是杜访风,连大字不识的人都要明日去听她讲阴符经。
郑照走到茶楼,看见有说书人吐沫横飞,便走了进去,要了些茶果,坐在远处听书。说书人讲到一回,就歇口气,店小二趁此空隙上前来收拾碗碟。郑照抬起头,顺便问道“我从河间府来,不太了解京中的事情,只听见路上到处都是访风姑娘明日讲阴符经,这阴符经为何惊动这么多人。”
店小二笑道“这哪里是阴符经惊动这么多人,明明是杜访风惊动这么多人。”
郑照道“可是与骑白鹿的仙人有关”
店小二道“算是有关,也算无关。客官你有所不知,这去听访风姑娘讲阴符经的人大约分三种。第一种是好色登徒子,根本不听阴符经,只不过访风姑娘神仙样貌,引得他们心猿意马。第二种是我们这种市井小民,从来没有读过阴符经,只不过跟在大人物后面听着玩,希望能得到些好处。第三种就是大人物们,很多都是学问高深的老爷,他们不仅听得懂阴符经,还能跟访风姑娘论道,这些论道还总以他们拜访风姑娘为师结束。”
郑照听完明白了,之所以满京城都是讲经之事,是因为京城百姓爱凑热闹。
“公子瞧您相貌打扮,言谈举止,我猜您也是个饱读诗书有学问的人,有空的话不妨去听听。我们这些人只不过是听个热闹,但那些有学问的人,无论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来的,听了访风姑娘讲经,无不神魂颠倒,佩服的五体投地。今儿告示已经贴了,明天就讲,公子要去的话,须得赶个早,她下午开讲,中午太平楼就挤得水泄不通了。”店小二说完就又去下一桌接着收拾。
郑照听了这么些话,虽然不相信,却记住了杜访风这个人。他又听完两回书,就直接去到牙行,寻了个官牙带自己看宅子。跟着看了两处,郑照便定了地方,反正他也没什么要求,安静偏僻就好。
一应家什皆是旧物,简单至极了。
因着神仙无眠,到了夜里郑照便觉得难熬,只到院中卧看明月才好些。次日一早,他想起昨日有关杜访风的那些传闻,坐在蒲团上想了片刻,便出门往太平楼去了。
步行到太平楼时,太平楼已经看不见楼了,乌乌泱泱全是人。看来是有缘无分,郑照就此止步,转身去往皇子府。
皇子府几乎占据了半个盛和坊,守在门房仆人看到郑照过来,争先恐后的请安问好。
“请爷的安,今早娘娘随殿下进宫了。”
郑照听到这话便没进去等,只将地址写了封信,吩咐仆人到时转交给张倩,就回自己宅子,继续看志怪。
倒也挺奇怪的,几乎每个朝代都会出现一些奇闻怪谈,穷乡僻壤,繁盛州府,总是各有各的传闻。凄风苦雨的山寺,进京赶考的书生,怒瞪双眼的陆判,清丽脱俗的佳人忽然间出现,低声哭诉身世凄惨。等看完了一本又一本,郑照觉得董家村的妇人说张倩是妖怪也情有可原。
确实很像,她们猜得也算接近。
一钩凉月挂西楼,郑照眼前突然出现一个黑影,遮挡住了冷辉,妖气几乎弥漫整个院子。
郑照抬起头,打量着这个犹如一具焦黑的干尸男人,问道“花错吗”
形容枯槁的男人点了下头,盯着郑照说道“主人请您过去。”
郑照摇头笑了笑,这么个能止小儿夜啼的妖物,偏偏叫做花错,真是有意思。他起身说道“我不想沾染上妖气,你先离开吧。”
花错盯着郑照不动。
郑照无奈的叹了口气,解释道“你先回去告诉张倩,我现在就动身。”
花错点了下头,化为妖云消失在院子里。